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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11/09) 這是我個人相當滿意的一篇,在我的作品中算劇情比較曲折的。

張定和的妻子嫁過來的那天,帶了一大箱衣服。當她發現丈夫家中空曠得真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時,苦笑道:「至少不愁這箱子沒地方放了。」

真是可愛的女人,張定和心想。此地出身的女人沒有像她這樣的──京兆萬年縣是全京兆地區最窮的一縣,有句順口溜說「萬年都是窮光蛋」,可謂一語雙關又切中要害。

窮歸窮,張定和跟他的鄰居們可不一樣。當他的鄰居們在街坊擲骰子押注的時候,張定和頂多只是看,卻從來不下場。人問他,他只答道:「要賭,就要賭大的。」有人便笑說:「你當侍官領的那點死薪水能有多少,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想賭更大的,難道是賭命不成?」

講的人只道是句玩笑話,聽的人倒確實有這樣的念頭。同在京城當侍官的一群年輕人都有著投身沙場建立功業的夢想,張定和自也不例外。平民出身的漢高祖劉邦年輕時在咸陽看見秦始皇出巡的隊伍,曾喟然嘆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但是在他果然「如此」了之後數百年間,家世仍然是仕途最有力的入門磚,名為「孝廉」的薦舉也不過是對已得到這塊入門磚的人所做的追認罷了。直到北周武帝年間,把府兵將士的最低職稱改稱「侍官」,並接受一般平民從軍以後,頓時給了這群以前連磚都踏不上的人們無窮的希望。從前是有家有業的人才能當官才能錢滾錢,現在不用本錢就能做「官」有錢拿,若能在戰場上生還尚有升遷的機會,哪怕這「官」只能被管不能管人,錢也僅夠糊口,張定和還是覺得划算極了。

等到我在戰場上立功,到時候絕對家具多到要我老婆那箱衣服沒地方擺,張定和這樣想。很快的,他的機會來了。

 

 

 

大隋皇帝發布了征討陳朝的動員令。

這次的主帥是晉王楊廣。張定和的同僚們已經摩拳擦掌,興致勃勃地想像著自己穿戴整齊盔甲、精神抖擻地在閱兵場等待晉王親自校閱的樣子──如果給晉王留下好印象的話,搞不好還沒上戰場就先升遷了。

張定和卻沉默了,因為他連完整的一副盔甲都沒有。

回家整理行囊的路上,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把妻子那箱衣服賣掉,就有錢買副新盔甲了。反正只要出人頭地,要再買幾箱衣服都行。

 

 

 

沒想到妻子的反應異常激烈。不管張定和怎麼勸說,她都不肯把衣服交出來。她覺得自己從沒嫌過丈夫窮,心甘情願陪他過這種生活,也願意繼續這樣過下去,怎知道丈夫竟然還要把她剩餘的東西也拿走?張定和費盡唇舌解釋那只是「投資」,就像賭博也要有賭本,況且夫妻相處,最重要的不是彼此嗎?何必將衣服看得比彼此更重要呢?

「是一樣重要。既然最重要的是彼此,那麼怎麼會為了一個虛幻的未來,連重要的回憶都無法幫你的妻子保住呢?」

張定和無法理解回憶跟衣服有何關係,但是他最終還是無法說服妻子,只得悻悻然空著手離開家裡。

 

 

 

晉王楊廣與張定和同年,這也是他第一次出征。在兩名老將韓擒虎、賀若弼的陪同之下,晉王白淨的臉龐掃視著閱兵場上的軍容。

「諸位被稱做侍官,就是從屬於皇上,做皇上侍衛的意思……」

張定和穿著跟幾個同僚湊來的半套盔甲,只覺得丟盡了顏面,連晉王對全軍發表的演說都沒聽真切。晉王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也笑了。

「裝備不齊全,上戰場的時候可要加倍努力啊!」

「是!」

在同僚的訕笑聲中,張定和下定決心要把面子討回來。

 

 

 

當韓擒虎生俘了躲在井中的陳後主與愛妃張麗華、孔貴人時,張定和已經因戰功被升為儀同,受賜帛千匹,足可做幾萬倍於妻子裝在箱中的衣服了。

衣錦還鄉的他,第一件事就是休妻。

張定和的妻子沒有想到丈夫竟然做得這麼絕。霎時她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走到一條小河邊就跳了下去。起初只是可以輕易游上岸的冷水,然後突然水流湧至,扯住她的腿,抱住她的胸膛,掩住她的口鼻。即將失去意識的一瞬間,世界如萬馬奔騰般翻轉過來,在一片紛亂中,她清晰地看見一隻翠鳥啣著魚從水面下竄出。然後,

她變成了那隻鳥。

翠鳥飛到河邊的樹枝上,將抓到的魚吞下,滿足地飽餐一頓後,被一股特殊的薰香吸引,飛進了一旁的茅屋。屋內有個苗族女巫,伸出手來讓翠鳥停在手上。在女巫面前橫躺著一個女人的軀體,看起來很熟悉,但想不起來是誰。

張定和根據通報趕到河邊時,沒有找到妻子的遺體。

 

 

 

乖。你當一隻鳥已經夠久囉。

……我死了多久?

沒多久。傻孩子,為了他而死,值得嗎?

 

 

 

此後張定和數度因軍功升官,封為上開府、驃騎將軍。每次出征都是一次賭博,拿自己的命和已經擁有的一切,去換一個更大的東西或者什麼都沒有。有一次跟著上柱國李充征討突厥,他一馬當先衝進敵陣,頸部被敵軍刺傷,倉卒之間不及包紮,就隨手抓了一把草塞在傷口處止血,宛如刀槍不入的模樣,殺得突厥大敗奔逃。

皇帝聽說了這件事,大為感動,於是遣使送來了金創藥,又親自到張定和的居所慰問。皇帝車駕離去後,帶傷蹣跚起身的張定和推開一扇房門,房內堆滿了許多朝廷賞賜的財物,他的眼光卻落在角落的一箱衣服。

身後傳來聲音道:「時候不早了,快歇息吧。」他回首,只見再娶的新妻子牽著他這些年和她生的六歲兒子的手,站在房門口。他們不會知道為什麼張定和對這房間如此在意──即使張定和自己,記憶中那箱衣服主人的臉也變得模糊。

不知為何,張定和覺得這個房間怎麼也塞不滿,永遠空了一塊。

 

 

 

「處謐啊。」楊廣親暱地叫道。處謐是張定和的字,當年平陳之役的少年主帥晉王楊廣,如今已貴為皇太子。「等等有個人會來朝貢,我要你把他壓在地上。」

「壓在地上?」張定和看看腳下的草地。

「沒錯,壓在地上,要讓他很狼狽。父皇不喜歡他,因為他會探聽大隋的機密。而且我妹妹嫁給了他的兄長,原本是。他殺了自己的兄長繼位為王,把我妹妹搶去做老婆。所以說,你不要把他當人,當動物就可以了。」

這比打仗簡單多了,張定和心想。

當皇太子楊廣描述的人獻完貢品,要離開大興城的時候,張定和出其不意的從旁邊撲出,將那個人狠狠的壓在地上。對方拚命掙扎,他比張定和年輕,膚色白皙,體格削瘦而結實,不過張定和佔了先手之利,始終維持上風。

「大隋的草好吃嗎?」張定和雙臂環扣著對方胸膛一吋吋收緊,讓他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聲,許久之後張定和才放手退到一邊。

「你叫什麼名字?」

張定和問道。對方仰躺在草地上,仍然呼吸困難。終於,他表情痛苦地坐起身,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慕容……慕容伏允。」

 

 

 

片刻之後,張定和與慕容伏允並肩坐在草地上,彷彿剛才沒有打鬥過一樣。畢竟是皇太子下的指示,張定和自己並不討厭慕容伏允,只是覺得這年輕人似乎有點懦弱,剛剛被羞辱成這樣,卻沒有還手的意思。

「我的家在吐谷渾。」慕容伏允說。「先祖本來是鮮卑人,和單于不合,所以往西來到青海湖邊定居,建立吐谷渾。」

「青海湖。很漂亮嗎?」

「當然,比這裡漂亮多了。」            

噢,我如果問說吐谷渾人比隋朝人勇敢嗎,你也會回答比隋朝人勇敢多了吧,張定和內心覺得好笑。「那個是你兒子嗎?」他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個在玩的小孩,跟他兒子同年。

「是,那是小兒慕容順。」

這聽起來不像吐谷渾名字,倒像是大隋皇帝賜名,要伏允的兒子對大隋百依百順,張定和這樣想,不過他沒有問。「是光化公主生的嗎?」

光化公主就是楊廣的妹妹。

「不是,他是前妻生的。公主生的兒子年紀還太小。」

張定和再看看那小孩,突然發現旁邊樹下有一個蒙面只露出眼睛的女子,那雙眼睛很熟悉,不知道在哪裡看過。

「你等等。」張定和丟下一句話,便倉卒地起身追向那女子。那女子轉身就走,才追過幾個巷弄,張定和就跟丟了。

「奇怪!應該是我看錯了。她已經跳水死了呀。」

 

 

 

沒多久,皇帝去世,諡號文帝。楊廣繼位,當年平陳的年輕主帥成了皇帝。吐谷渾又派使者前來朝貢,這次慕容伏允沒有來,來的是那時張定和看到的小孩慕容順,雖然現在已經長得很高,但仍然是個孩子。

慕容順一進入大興城,立刻被新皇帝扣留。

「要出征了。」已經是皇帝的楊廣對張定和說。「會怕嗎?」

「從平陳之役開始,屬下就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張定和毫不猶豫的回答。

「那好。把吐谷渾踏平,回來你就是武安侯了。」皇帝大方承諾。

「那就請皇上靜候佳音。」

「靜候?」皇帝笑了。「你打前鋒,這次我要親征。」

 

 

 

隋朝軍隊快速進逼吐谷渾,慕容伏允很乾脆地棄守了青海湖西畔的都城,張定和率軍入城的時候沒有遭到任何抵抗。

「就是個懦夫沒錯。」

皇帝派傳令騎兵捎來訊息。「要抓到本人,死活不論。」

「慕容伏允退到東北邊的覆袁川了。」斥候回報說。

「好,追擊!」張定和跨上馬,連盔甲都沒有穿,因為這樣比較輕。當年為了面子要穿整套盔甲,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張定和的軍隊前進到覆袁川附近的車我真山腳下。其他部隊也隨後趕至,將車我真山四面包圍。

「敵人就在山上,跟我來!在皇上到這裡之前,把慕容伏允的人頭摘下來!」

張定和一馬當先往上衝。慕容伏允的軍隊在山坡處設下十三道防線,張定和一道道衝破。

衝破第一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想起兩個同年但不同命運的孩子,自己的和伏允的。慕容順已經是個人質,而自己的兒子即將是武安侯的繼承人。

衝破第二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想起白皙而削瘦的慕容伏允,想起楊廣說,「你不要把他當人,當動物就可以了。」動物有這麼懦弱嗎?

衝破第三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想起隨上柱國李充征討突厥的時候。

衝破第四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想起與慕容伏允搏鬥的那天,他看見的那個蒙面女子。她已經跳水死了呀,可是他確實沒找到她的遺體。

衝破第五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想起妻子嫁來的那天──是第一個妻子,不是後來那個──說「至少不愁這箱子沒地方放了」的時候可愛的樣子。確切什麼樣子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可愛的。

衝破第六道防線的時候,張定和胸口中了一箭,頓時眼前一黑。

 

 

 

傻孩子。他不會感謝你的,你何必這麼做?

 

 

 

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四肢痠痛,口乾舌燥,大概是睡太久了。他甩甩身體,直覺地四肢並用爬到河邊喝水。

河面映出一隻大黑狗的倒影。他傻了一下,可是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原來他是一隻狗,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夢見自己是個人。

好長好真實的一場夢啊。

河的另一邊站著一個苗族女巫。女巫的臉有種親切感,好像在夢裡見過,但是他要再回憶那個夢的內容,卻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女巫招手要他過去。但是遠方其他狗的叫聲也響起來了。

是狗群在呼喚他過去。

他必須要過去。

於是他轉過身,離開那個女巫。

 

 

 

青海湖邊的藏獒群一共有十四隻狗。他加入之後,便成了第十五隻。

他一加入藏獒群,就跟其中的一隻獅頭金獒打了一架。他並不主動挑釁,但是面對攻擊他也毫不畏縮,很快地兩隻藏獒便扭打在一起,以兩顆碩大的獒頭為中心如車輪般打轉。不久,勝負揭曉,獅頭金獒被壓倒在地,半個脖子嵌入了他張開的大嘴。

不遠處有隻虎頭雪獒,蹲踞著好像面前的打鬥跟牠毫無關係,身形偉岸,姿態優雅,閉著的肥厚嘴唇藏不住尖長的六根虎牙,威嚴的頭顱紋絲不動,雪白的獒毛迎風抖動。

這隻虎頭雪獒就是獒王。獒王頜首示意接納了他,他便放開獅頭金獒。

增加了新成員的藏獒群沿著覆袁川下青海湖,往南面的党項去,途中遇到一隊身披縞素的軍隊,與藏獒群隔著覆袁川相望,同往下游前進。之前他夢醒的時候看見的苗族女巫,就在一段距離之外跟著那隊人馬,卻也不敢太過靠近。有時女巫會隔著河岸向他招手,但他沒有理由離開狗群,只是靜靜望著她。

接近青海湖的時候,有另一隊人馬迎上前來,當中一個穿戴得像皇帝的人,眼泛淚光。

「處謐身亡了嗎?你是他的部將嗎?」

「是。末將柳武建。」

「他的遺體呢?」皇帝問。

柳武建指指身後的車駕。

對藏獒來說,這些人這些名字他一個都不認得,只有那個女巫他依稀記得。這兩隊人馬會合之後便沿青海湖畔向東走,而藏獒群則是繼續往南,往既定的目的地党項前進。女巫看看人群又看看藏獒群,似乎顯得有些躊躇。

最後她還是轉過身,尾隨人群往東走了。

 

 

 

藏獒群裡唯一的母獒是一隻黑色的獅頭母獒。

獒王想強占母獒,母獒不從。受傷的母獒在角落呼喚他過去,他明白了,母獒愛上了他,而他也回應母獒的愛。於是,與獒王之戰遂不可避免。

獒王告訴他:退出這場爭戰吧,你會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我的獵物會第一個與你分享。

片段的夢境浮現他的腦海,關於那個叫張定和的人為了功名拋棄妻子的故事。他的確如願得到了他的功名,不是嗎?

看他呆立的樣子,獒王以為自己的話語生效了,可不料下一瞬間,獒王被他猛力撞翻。

兩隻藏獒糾纏在一起展開一場生死決,程度比之前他與獅頭金獒的戰鬥慘烈千百倍。其他的藏獒只是看著並不出手,他們要看看獒王是否還有配得上其地位的能力。獒王雪白的獒毛逐漸染紅,而他亮黑的獒毛則變成紫色。

就在雙方精疲力竭的時候,腳底同時滑了一下。

是山頭的雪崩了。

兩隻藏獒一起滑落到兩尺下的一個岩台上,藏獒群──包含母獒──頓時消失在視野中。他們不約而同停頓了一下,當雪崩結束時,又同時發動了攻擊。

突然他們所立足的岩石整塊往下墜落。撞擊到地面時,他失去了意識。

 

 

 

當他在山谷底部醒來的時候,發現面前不遠處有個人類孩子在呼喚他。他想站起來,但是四隻腳都骨折了,痛得無法移動。

孩子看似放棄了,嚷叫著什麼轉頭跑開,山谷再度恢復寂靜。

他環顧四周,只見獒王倒在血泊中,早已斷了氣。他又飢又渴,附近可以吃的東西只有獒王的屍體,可是他甚至連搆到獒王的屍體也無法。

突然,人類的聲音再度響起。是那個孩子帶著幾個成人來了,他們帶著樹枝與布結成的擔架,合力將他抬了起來。

他太累,只得任這些人類去。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間屋子裡,傷處都已經上藥包紮好。外面有營火在燒,看起來很溫暖。

孩子們看見他醒來,顯得十分開心,紛紛伸手摸摸他。

一個女人抱著嬰兒走進來。「孩子們,讓狗兒好好休息吧!」

孩子們一哄而散。一個男人走進來,抱著女人的肩膀。「他還好吧?」

「嗯,我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給時間了。」

男人往前幾步,走過來看著他。這男人膚色白皙,體格削瘦而結實,一雙眼睛很溫柔。他看著男人,覺得很安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門外說道:「伏允、公主。」

「來了。」慕容伏允說著向外走去。

 

 

 

就這樣,他在党項山區的慕容伏允家住了下來。傷勢漸漸好轉,孩子們都很喜歡他,慕容伏允也常帶著他去打獵。

有一天,孩子們哭著問媽媽:「順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光化公主耐心的說道:「你們的順哥哥為了保護我們大家,自己一個人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要確定我們都很安全,他才會回來。你們要保護好自己,不然順哥哥沒有辦法放心回來,知道嗎?」

慕容伏允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當孩子們離開,只剩下伏允、公主和他二人一狗的時候,伏允摸著他的獒毛對公主說道:「別讓孩子知道。隋朝封順兒為可汗,想利用他安撫吐谷渾,可是他被困在西平郡進不來。」

「他只是個孩子。」公主哭了。

「是啊。對隋朝來說他只是個傀儡,只能聽命行事,沒有辦法命令誰。總有一天我會收復吐谷渾,讓我的孩子都能回到青海湖畔。連自己孩子都保護不了的我,真是……」沉默良久,伏允站起身,拍拍藏獒的背:「我們去打獵吧!」

 

 

 

他與伏允在野外度過了許多歡樂時光。但在他心中,始終還惦記著母獒。他想,總有一天他要離開,去找他深愛的母獒。伏允似乎也知道他的想法,有時會拍拍他的背說道:「留在我身邊吧。總有一天我會收復吐谷渾,那時候你就是吐谷渾可汗的護衛犬,不錯吧?」

有一次打獵累了,一人一狗就在山崖邊看著夕陽。持矛的慕容伏允修長的身形迎風挺立,藏獒就在背後看著伏允。

「不知道青海湖的夕陽是不是依然像這樣?」伏允握矛的手不自覺緊了,「總有一天我要讓隋朝皇帝嚐嚐無家可歸的滋味!還有那個自以為是的張定和,可惜沒能親手殺了他,不然一定把他碎屍萬段!」

藏獒聽到這句話,不自覺退縮。

哎, 嚇到你了吧?」

那天晚上,藏獒再度夢見自己成為張定和,被慕容伏允用刀插入心窩,一次又一次。醒來的時候,他滿身大汗。

 

 

 

終於,離別的時刻來到了。

楊玄感起兵,中原大亂,慕容伏允趁機回到故國吐谷渾,他沒有跟去,而是離開了慕容伏允,與母獒重逢,度過了幾年恩愛的歲月。有一年雪崩,母獒弄傷了背脊,過了幾個月就病死了。這時候他自己也齒牙動搖,他想,對一隻狗來說,活了這些年,曾經有個摯愛的伴侶,現在伴侶過世,自己活得也該夠了。

他獨自一個向更南邊走去。有一天,當年夢醒時看見的苗族女巫找到了他。女巫再度向他招手,這次他毫不遲疑的跟著她走。

一人一狗走到一個大理苗族的村莊歇息,女巫帶他進到一個老婆婆的家裡。

「師父。」

「嗯,妳來啦。」

老婆婆沒有注意到他,他也適得其所地蹲到角落休息。這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大喊:「婆婆,幫忙救人啊!」

大家全都衝出屋子。有個小女孩牽著一頭羊想過河,但水勢太湍急了,眼見小女孩就要滅頂,羊兒雖然著急地咩咩叫,但也只能自己游上岸,卻救不了小女孩。

婆婆閉上眼睛,口中默念咒語。良久,她點點頭,眾人立刻將已斷氣的小女孩身體撈上來。

「把那隻羊也牽過來,快!別讓她當太久的羊。」婆婆說。她從懷中掏出一塊色澤溫潤的玉石,放進女孩口中,已斷氣的女孩身體便溫暖了起來。

已經有人把那隻羊牽過來了。婆婆一手摸著羊的背,一手搭在女孩肩上,閉上眼睛。過了好久,正當眾人已經放棄的時候,女孩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天晚上,女巫對婆婆說:「師父,我要回家鄉去了。」

「是嗎?也好。妳本不是苗族人,這一天總是會來的。」婆婆突然注意到角落的藏獒,女巫則低頭盯著地上。婆婆面色凝重地端詳許久,看看女巫,又看看藏獒,終於嘆口氣說:

「孽緣啊!」

 

 

 

女巫與藏獒繼續徒步往中原而行。藏獒習慣了高地氣候的身體,在平地很不舒服。女巫溫柔地安慰他:「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到了。」

有天晚上,女巫抱著他流眼淚。

「很久以前,有個負心漢拋棄了我,是師父救了我。那時她還不是我師父,後來就是了。」

藏獒安靜地任她抱著。

「知道嗎。那個負心漢為了一箱衣服拋棄我……」

 

 

 

終於,他們來到了目的地,京兆萬年縣。女巫帶藏獒來到一塊墓碑前。

墓碑上寫著,武安侯張定和之墓。

他突然了解了。

女巫開始把張定和的遺體挖出來。遺體還很溫暖,因為裡面放了一塊玉石,是女巫跟著運遺體的車隊很久,才終於有機會放進去的。

遺體被挖出來之後,女巫一手摸著藏獒的背,一手搭在遺體的肩上。

藏獒沉沉睡去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拉扯他的靈魂。再醒過來時,他已經又是張定和了。年壽已盡的藏獒,憑著張定和的意志才得以走到這裡,現在終於長眠。

當了太久的藏獒,張定和已經忘了怎麼使用人類的身體了。他有好多話想說,卻只能從喉頭發出咕嚕的聲音。過了好久,他才吐出一句:

「我做了一場夢嗎?」

他的妻子輕輕地說:

「是啊,可不是做的一場功名夢嗎?」

 

 

 

後記

 

隋朝滅亡、唐朝建立之後,科舉成為常設的制度。許多以前連磚都踏不上的人們,不需要再靠從軍來獲取功名。

開元年間,有個書生上京趕考,來到一間寺廟歇息,寺廟的住持法號處謐,他熱情招待書生,並為書生煮了一鍋黃粱飯。

書生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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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夢》故事的起點:《隋書》張定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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