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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7/09) 很認真用力寫的一篇,雖然作者想說的話多了一點。

「小白菜,過來。」

「娘。」四五歲的小女孩,握著裝小老鼠的錦紋布袋的手猶自不肯放鬆。她的母親趙潔已經跪了下來,面前一塊漆黑的木牌上邊寫著:「堂上趙姓歷代祖考妣之神位 陽上子孫奉祀。」

「爹、娘,女兒不肖,沒能讓這個家保持原來的樣子……昨天堂弟回來,他說……他說……」

如珠滾落的眼淚止不住,趙潔兒時的回憶湧上心頭。

 

「戰國楚置,時立覆軍殺將有戰功者為上柱國。」

 

如今塢堡內一半的空間給鴿子佔去,二十年前不是這樣的。人丁興旺啊,塢堡內自設的塾堂,孩子們讀書的聲音就該這麼響亮。當時是漢人這麼多年來難得風光的時候,北魏的皇帝雖是鮮卑人,可也大力推行漢化政策,三十歲以下的官員若還有鮮卑口音,那可是會丟官的。

塢堡原是用來保衛些什麼的,聽說趙潔堂弟趙強要出生的那一年土匪曾來襲,圍了三日夜沒一滴水一粒米能運進去的日子,直到她堂弟呱呱墜地的哭聲傳出來,才解了圍。這時候不少鮮卑貴族將孩子送來與漢人小孩一同上學,耳濡目染嘛想必漢語也能講得道地些,於是乎塢堡內自設的塾堂遂搬到塢堡外頭來了,就好像漢初防胡人的長城,到了漢武帝年間反倒成了大後方,前線推到長城外頭遠遠的那一邊去了,只不過現下文化代替了兵馬。

其中有個鮮卑貴族的孩子名叫元成,儘管老師三令五申,他仍會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吐出鮮卑話,於是脖子上被掛了一塊狗牌,上面寫著:

「請說漢語。」

下課的時候他會被漢人的孩子取笑,或是拿東西丟他。帶頭的就是土匪解圍那天出生的趙強,家裡人寵愛他,講也講不聽。趙潔不解她堂弟這麼大脾氣哪來,真要還手,以個頭來說,元成不見得便吃虧,趙強不過狐假虎威罷了。她愧疚於自己無法阻止趙強,遂屢屢利用空閒時間幫元成在傷處上藥。

兩小無猜在陰暗處互相碰觸,說來有些刺激。

「這裡、再按久一點……」「這裡嗎?」

元成也跟她吐過苦水。

「我不懂……為什麼不准說鮮卑話?」

趙潔也不懂。

「連家裡的人也在模仿漢人。」

「你討厭漢人嗎?」趙潔問道。

「倒不是……」元成看著她的眼睛,讓她低下頭。「小白菜,我就不討厭你。」

小白菜是元成給趙潔起的外號。她聽了有點臉紅,但元成繼續往下說:「我討厭的是模仿這件事情。再怎麼樣,我們也不會比漢人更像漢人。我爹爹在家裡也常兇巴巴的糾正我的漢語發音,要我把鮮卑口音給改掉。可漢人世族一來訪,爹爹就變了個模樣,不管爹爹怎麼模仿他們,在他們眼裡爹爹永遠是野人。我有點擔心……」元成停頓了一下,將聲音放低:「或許有一天,我們會覺得比漢人更像漢人的方法,就是把漢人都殺光!」

「殺」這個字讓趙潔害怕。

「我去叫趙強不准再欺負你。」她說。雖然她知道或許還是無力阻止,但當下她總覺得她該這麼說。

「謝謝你……不過這也沒什麼用。決定漢化的人又不是他。」

「是皇帝。」

元成點點頭。

「皇帝不也是鮮卑人嗎?他不知道這些嗎?」趙潔不禁疑問。

元成聳聳肩,沒有回答。遠處可以聽到她堂弟趙強大喊的聲音:「請說漢語!」

上課時間又到了。讀書的聲音響起……

 

「戰國楚置,時立覆軍殺將有戰功者為上柱國。」

 

幾年之後,六鎮起義爆發了,這是邊疆胡人與漢化較深胡人的衝突。爹爹召集當地漢族鄉人部曲維持塢堡附近的和平,北魏官軍曾想提供鮮卑兵千人與鄉人部曲混編,卻被爹爹以「情不相合」為由拒絕了。一度搬到塢堡外頭的塾堂又搬了回去,趙潔也許久未再見著元成。

家裡替她安排婚事的時候,她一度排斥。

「妳還在想著那個胡人小孩是不是?」娘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關於元成的事的,竟提起這件事來。

「是又怎麼樣?」

「妳爹不可能答應的。況且,妳也該為妳堂弟想想。妳嫁給一個胡人……」

「是鮮卑人。」

「我管他什麼人。妳嫁給一個胡人,其他人會怎麼說?妳這樣叫妳堂弟以後在外面怎麼做人?」

趙潔沒有說話。晚上吃飯時,她看著坐在大圓桌對面角落的堂弟趙強,在肩負帶領鄉人部曲責任的家族壓力之下,平日好動愛欺侮人的他默默動著碗筷的樣子看起來異常的安靜……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她的堂弟。

她屈服了。

新郎是附近塢堡出身的漢族年輕人。婚禮那天的晚上,賓客散席的混亂當中,洞房裡趙潔穿戴著鳳冠霞披,懷著不安的情緒等待她的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

「有小偷!」「抓小偷啊!」

連新郎也跟著眾人跑出去抓小偷。視線被遮蔽住,只能被動等待的趙潔,感覺自己陷入一種無助的孤單當中。

然後一雙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在她來得及呼救之前,嘴巴也被摀住。不知道跑了多遠,她才被放開,紅蓋頭也被掀開──

「元成!」

那一瞬間,她仍是受驚嚇的,但是比起被不知名的搶匪抓走,現下她的心情更像是置身一場冒險。

「我是偷新娘的賊。」元成向她眨眨眼睛。

「你不怕被發現嗎?」趙潔這樣問的時候,從旁邊牆頭跳下一個人說:「他們早被我引走啦。要繞回來還得一段時間呢。」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原來就是第一個高喊「有小偷」的人,想是男方家人以為他是女方下人,而女方家人也以為他是男方下人,這才上當。元成向她介紹,這是他的朋友宇文泰,原本是六鎮起義軍的一員,被鎮壓之後成為爾朱榮的部將賀拔岳之麾下,趁兵荒馬亂之際,陪元成繞回來看看。

「小白菜,還記得以前的事嗎?」

「什麼?」

(跟我走吧!)

雖然在新婚之夜做出這種瘋狂的行為(即使她是被搶來的,她仍覺得自己好像也默許了這件事)、趙潔仍害怕元成會這樣問。

她怕自己會動心。她知道自己不能離開。

家裡的無形壓力像一張網纏住她的腳,她只能用「為了堂弟」說服自己。不過元成說的卻是:

「為什麼鮮卑皇帝要推行漢化?」

趙潔差點忘記以前還有留下這個問題了。

「因為對於皇帝來說,漢人的制度比較適合統治人民。西晉滅亡經過這麼多年,幾個曾經統一過北方的胡人都想到這一層了,包括在淝水輸給東晉的苻堅,還有現在的北魏皇帝。還記得以前課堂上教的戰國時代的事嗎?」

趙潔點點頭。

 

「戰國楚置,時立覆軍殺將有戰功者為上柱國……」

 

「秦統一六國之後,廢分封,立郡縣……」元成看著遠方。「跟漢人相比,鮮卑人大概還停留在戰國時代……不,應該是更早以前吧。短短不過幾十年前,鮮卑人還是由一個部族一個部族這樣子組成的。」

「幾十年就要讓鮮卑人的制度超前幾百年嗎?」趙潔說:「聽起來很趕……連語言也要換,很傷感情吧。沒有更好的方法嗎?」

「這個問題我也還在想。最近總覺得腦中隱隱有點影子了,不過還需要一段時間想的更清楚……」元成說到此處時,遠方已經可以聽到追小偷的人繞回來的聲音了,有點吵。

「我……我得回去了。」趙潔說。「我已經是別人的新娘了。」

「嗯,我懂。我跟宇文兄做這件事也只是開開玩笑而已。雖然我真的很想……」

「別……別這麼說。」

「妳這樣穿好漂亮。」

「謝謝。」身穿鳳冠霞披的趙潔低下頭。

「等我想出那個『更好的方法』的時候,我會找機會回來跟妳說的。」

「回去這趟換我送妳一程吧。」一直沒再開口的宇文泰說:「萬一不慎被看到的話,在這附近是陌生臉孔的我,比元成方便些。」

「嗯。」趙潔緩緩伸手把紅蓋頭重新覆上。

於是日子再度恢復平靜。所謂的平靜,就是沒有什麼值得高興或悲傷的事情。終於回到洞房中的那個夜晚,讓丈夫掀開那早已被元成掀開過一次的紅蓋頭的那一瞬間,趙潔日後回想起來也沒剩下什麼感覺。

這樣過了幾年,女兒也生了,趙潔叫她小白菜,就是元成之前叫她的小名。沒想到丈夫突然染上疾病,不久之後便過世。在徵得夫家那邊的人同意之下,她帶著就繼承權來說無關緊要的女兒小白菜回到娘家撫養──當然,女兒仍是跟夫家姓。

這幾年發生許多事。兩年前登基的新皇帝不滿權臣高歡,於是暗自聯絡宇文泰的長官賀拔岳,結果消息走漏,高歡誘殺賀拔岳,餘眾推宇文泰為統帥。後來皇帝出奔到宇文泰的根據地,高歡另立元善見為帝,北魏遂分裂。

回到娘家之後,她發現爹娘也垂垂老矣,她犧牲自己的幸福而成就的堂弟趙強不知何時離家尋求出路,許久未歸,一度盤根錯節的家庭壓力,變得像爬藤一樣死命攀附在牆角。塢堡附近曾經往來繁忙的朱雀橋,現在只剩野草遍地亂長,只剩下一樣的燕子飛進永遠不再一樣的家。她也想過萬一元成回來,或許可以改嫁給他。她對元成的,到底算不算愛呢?在她心裡,有另一個聲音說:

(如果是真愛的話,當年身穿鳳冠霞披的妳應該跟他跑掉才對。)

不管如何,當年她沒有這麼做,而現在若有人拿這個來說的話,她也沒什麼可辯駁。未料就在被這些想法所困擾的時候,她收到一封從邊疆來的信。她用顫抖的手揭開信封,一看開頭的字跡是陌生的,心中暗叫不妙。

是宇文泰捎來元成的死訊。

(那個更好的方法……你答應會回來跟我說的!)

她不再想任何改嫁的念頭了。她知道宇文泰將會是大人物,但是僅只在新婚之夜元成回來的時候看過一次而已,對她來說是太遙遠的人,在她心中的份量遠不及元成。元成死時是什麼樣的情景呢?是跟她丈夫一樣病臥床上,宇文泰握著他的手送他離開這個世界嗎?還是在漫天箭雨的戰場上,宇文泰跪在倒地的元成身邊,大聲吼著會繼承他的遺志呢?信中沒有寫元成如何死的,或許這些情況根本都沒發生,宇文泰不會繼承元成這個小人物的什麼遺志,也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遺志。那個更好的方法會有嗎?

大概當年元成回來講了那麼多,其實只是講不出一句「我愛你」而已。

曾經為她連結胡、漢二世界的橋樑已經斷了。曾經把前線推到塢堡外面、塢堡本身變成大後方的情勢為她所帶來的開放氣息轉眼即逝,那一夜她既已選擇了留在塢堡的舊世界,就失去了自力建立新秩序的力氣。作為橋樑的元成去世後,她所認識的只剩下這個舊世界,她成為支持她曾不喜歡的舊秩序的樑柱之一,而被這舊秩序壓著的她也無法脫身。

人丁漸稀,謄出的空間被鴿子佔領。接下來的三年內,爹娘也陸續撒手人寰,她披上孝衣跟著招魂幡領頭的隊伍一路走到墓地,經過丈夫去世的訓練,這趟路已經走得很習慣。爹娘都沒能活著看見堂弟趙強歸來。

只剩她還在等待。

等待一個希望。

等待一個被承諾的希望,一個讓她當年願意留在這裡的承諾。

趙強回來之後,這裡會變得跟以前一樣。她向鴿子承諾著,好像鴿子是活著的親人。

 

終於,有一天,潼關傳來宇文泰大敗高歡的消息時,趙強回來了。

趙強宣布他已經被編入「八柱國」當中某位柱國大將軍麾下的部隊中,並跟著將軍改姓「大野」。

 

「戰國楚置,時立覆軍殺將有戰功者為上柱國……」

 

趙潔想起兒時學到的東西。雖然「柱國」是典出戰國楚官名,但是聽整個編制跟「士兵與將領同姓」的部分,根本是人為造出的「鮮卑部落」,就連大野也是徹頭徹尾的鮮卑化姓氏──八柱國的八之數,也與鮮卑舊八部制的數字相合。然而幼時依憑北魏漢化政策的衣角,狐假虎威大喊著「請說漢語」的堂弟,似乎不把這當一回事。

「原來這就是柱國!是比我們之前所用的更古老、比漢人更漢人的制度!」

堂弟酒一杯接著一杯喝,像是躲著什麼而匆匆吃完飯在後面清洗碗筷的趙潔,覺得他已經醉了。不,他醉不醉又有什麼不同呢?連祖姓都可以拋棄的他根本已經瘋了。

當趙潔知道弄出這個制度的「首席柱國大將軍」就是宇文泰的時候,她心中浮現的是她穿著鳳冠霞披被劫走的那個瘋狂的夜晚、元成答應會回來給她答案的那個夜晚。

(這就是你想到的那個方法嗎?)

沒想到問題會以這樣的方式被回答。

她可以理解雖然政治地位高卻長期覺得自己文化地位低落的鮮卑人,應該很吃這一套──聲稱使用戰國啊商周啊的制度,離現在如此遙遠的那麼古早的時代,又有誰知道那時候的制度真的是這樣嗎?在這種制度之下未來要偷渡些什麼屬於漢人的制度進來,也非不可能了。

但出她意料的是,她的堂弟竟然也……

現在,樓下喝醉酒的趙強如萌生殺意的野獸喃喃道:堂姊不如嫁給我的上司當續弦吧!反正,你不是想嫁給胡人嗎?這樣你堂弟在軍中也光彩些……不過,堂姊有個拖油瓶比較不方便,不如……

拜完父母的趙潔含著眼淚,最後一次向她的女兒交代逃命的事情。小白菜小白菜地叫,彷彿在叫當年的自己。

「離開家的時候要小心,別被舅舅發現了。」

「飯記得吃,髒衣服記得換。」

「要乖,別給人家添麻煩。」

「別再養小老鼠了,有天牠會咬破布袋……」

遠方有人在唱: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趙潔想:我的布袋已經被咬破了,希望女兒不會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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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