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06/04)
嘗試翻案性質的文章,因為對於甄妃名字叫「宓」的這個說法很不服氣。不過我處理的並不好。

1

 

黃初二年,曹植從封地鄄城入京。這年是漢獻帝禪讓後的第二年,京城洛陽仍洋溢著魏帝曹丕即位的喜悅,春正月在郊野祭祀天地留下的痕跡尚在,市面上也還能找到宣稱魏應繼承天命的河洛圖讖。

謁見現為皇帝的哥哥曹丕的時候,曹植心情複雜地想起十七年前父親曹操之所以能順利發兵攻擊鄴城,就是因為袁紹死後,他的幾個兒子互相攻擊,兵力較弱的長子袁譚甚至還向父親袁紹的敵人曹操求救。比起袁氏兄弟,他和哥哥曹丕算是幸運多了吧?至少沒有到互相攻擊的地步,雖然自己被貶到鄄城,曾經支持自己爭取太子之位的丁儀兄弟也在父親曹操剛去世的時候就被誅殺,自己還寫了一首詩悼念他們和自己的無能為力。

哥哥曹丕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謁見結束的時候,他送給曹植一個盤金鑲玉枕頭。盤金鑲玉枕頭是女人家的事物,由皇帝送給王侯其實有些突兀。

曹植看見枕頭,卻是心中一震。是啊,十七年前不僅是袁氏兄弟互相殘殺的時候,也是年輕時的哥哥曹丕在鄴城首次看見甄妃的時候。

離開京城渡過洛水之後,曹植依照以前「某個人」教他的方法,將枕頭上繁複幽微的機關解開,從綻開的枕頭中飄出一張絹紙來。曹植輕輕接住絹紙,看著上面的字,隨著身邊嫩葉的顏色綻放,思緒開始翻騰,他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

 

 

2

 

那是一個晚春時節,甄妃坐在庭園裡的櫻花樹下向曹植訴說自己的過去。

「身為少女的我,生活還算無憂無慮。父親甄逸官拜上蔡令,雖然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過世了,但家中頗有積糧,還有餘力接濟鄰里。那時候與我最親近的人是身邊的一個侍女,名叫沮珞。」

隨著甄妃的話,年輕的少女甄妃與少女沮珞彷彿已坐在櫻花樹下。

「小姐。」

「別叫我小姐了。珞在作什麼呢?」

「縫枕頭。小姐沒做過嗎?」

少女的甄妃搖搖頭。於是少女沮珞拿過另一個做到一半的枕頭來,讓少女甄妃也試著做做看。女紅不是少女甄妃的專長,不過看著沮珞咬住針線的專注神情,不知為何她有一種滿足感,覺得人生能一直這樣的話就好了。

沮珞的聲音打斷了發呆中的少女甄妃的思緒。

「小姐你看。」

沮珞將手邊剛縫好的枕頭拿起,用某種特別的手法去按枕頭的四角,讓枕頭上隱藏的機關綻開,從中飄出一片櫻花瓣。

「怎麼作的?」少女甄妃露出驚奇的表情,馬上忘了自己剛剛的思緒。沮珞便教她從縫製機關到解開機關的諸般手法。

看著當時的自己與沮珞學習女紅的樣子,現在的甄妃嘆了口氣,拿出一個枕頭來,遞給曹植。

「這個也是有機關的嗎?」曹植問道。

甄妃點點頭,悠悠說道:「就像女人的心一樣。」然後,她教曹植如何將機關解開。

 

 

3

 

隨著甄妃訴說中的時間過去,櫻花樹與周遭的顏色一轉,成了蟲鳴不已的夏天。

少女甄妃一直希望自己的人生永遠停在那個時刻,但亂世中總是身不由己的。稱霸河北四州的袁紹,派人來為他的次子袁熙提親。

聽到這個消息的少女甄妃,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只聽得見夏日蟲鳴。當她跑到已成翠綠的櫻花樹下的時候,沮珞還坐在那裡,好像沒事一樣。

「珞,你沒聽說嗎?」少女甄妃口氣急促。

「聽說了。袁熙是好人家的少爺,小姐會幸福的。」

「有什麼好幸福的?」有種不安驅使少女甄妃去與沮珞口角,但她不清楚那不安真正的成分是什麼。「我只想一直像現在這樣。你覺得幸福的話,那你自己去嫁給袁熙好了。」

「小姐別這麼說。沮珞只是小侍女而已,袁熙不會要的。」

「什麼小侍女不小侍女的?那小侍女給我當好了。就派人跟袁熙說,要他娶沮珞小姐為妻,然後才可以順便把姓甄的小侍女陪嫁過去。」

困窘的沮珞不知道如何回答。然後,她哭了。

「哭什麼?」

看著哭泣的小侍女沮珞,少女甄妃莫名的怒氣更加難以抑制。她把枕頭丟向沮珞,然後在坐上往袁家的轎子前,沒再跟沮珞說過一句話。

 

 

4

 

鄴城袁熙的大宅裡,也有一棵櫻花樹。

袁熙被派任為幽州刺史,幽州在冀州的北方,而鄴城在冀州。夫君不在,甄妃每天在庭院裡望著櫻花樹度日。閒來無事的時候,她便縫枕頭。

有時她會陪婆婆(袁熙的母親,袁紹的正妻)去廟裡上香。某次上完香時,廟口有個帶山東腔的乞丐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婆婆沒看那乞丐一眼。甄妃卻心一軟,低身丟了點錢給他。

乞丐說了聲謝,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往外走去。甄妃感覺手臂上有股拉力,是婆婆催促她該走了。看著乞丐一個人越走越遠,她卻只能陪婆婆回到那大宅裡去,甄妃突然有種衝動想逃離這裡。

(誰來救救我!)

衝動終究沒有付諸實現。回到大宅後,甄妃試圖說服自己。為什麼要逃呢?來鄴城之前她擔心袁熙會很可怕,但袁熙其實很少來找她,偶爾回來冀州看母親時,對她也很客氣。這裡也有櫻花樹,她一樣不需要作什麼家事,閒來無事便縫縫枕頭,這不就是她想要的,跟以前一樣的生活嗎?

時光流轉,夏天過去了好幾次,又來到秋天。之前的某一次夏天,她的公公袁紹病逝了,她披上孝衣跟著招魂幡領頭的隊伍一路走到墓地。青州的袁譚、幽州的袁熙、并州的高幹(袁紹的女婿)都回來參加喪禮,主持喪禮的卻是留守冀州的么子袁尚。甄妃感覺到衝突的氣息。

袁紹死了,但他的鬼魂卻開始佔領家中,死人比活人還多。招魂的煙霧包圍了大宅,甄妃無法得知鄴城外的消息,只能看到袁家兄弟中唯一在喪禮後還留在鄴城的袁尚,他的臉上也帶著死亡的氣息。秋天來到,轉黃的葉子顏色和紙錢一樣。

有時甄妃在枝葉稀疏的櫻花樹下,會看見彷彿有個人影。

是那個乞丐嗎?

無論如何那人影並未透出鬼魂的氣息,像是腐爛枯葉下的一股清香,是低著頭縫枕頭的甄妃求生的一絲希望,一個個沒人使用的新枕頭就像是縫給這個希望。

有一天,外面隱隱傳來騷動,大宅的門被軍隊撞開,秋日的陽光流洩進來的同時,那人影消失了。

有個男子走過轉紅落葉紛飛的櫻花樹下,伸手輕輕抬起甄妃的頭。

 

 

5

 

那是哥哥!

曹植發出驚呼,看著櫻花樹下年輕的哥哥曹丕與年輕的甄妃。

「是呀。」現在的甄妃說。「那時候我想:事情要好轉了吧。因為,也很難再變得更糟了。」

曹丕在櫻花樹下牽著甄妃的手,枕頭和針線被藏在櫃子深處,因為已經不需要了。為了甄妃,曹丕棄袁熙那陰魂不散的大宅不用,另外在鄴城裡起了新屋,也種了一棵櫻花樹。

原來眼前這棵櫻花樹是那個時候種下的?曹植問現在的甄妃。她點點頭。

曹丕與甄妃過了幾年快樂的時光。幾年後的冬天,銅雀台築起來了,曹操命令幾個兒子登台作賦。

「那就是我啊!」

曹植看著十幾歲的自己因為賦作得最好,受到父親表揚。現在甄妃的過去與曹植的過去已經銜接在一起了。當時曹植十幾歲,而甄妃已經快三十了。

當時的曹植只注意到父親的表揚,曹丕卻看到台下甄妃的臉。眾人散去之後,曹丕問甄妃什麼事不高興。

甄妃也說不上來。袁家大宅已成過往,她現在有幸福的婚姻生活,還有什麼不滿足呢?但她總覺得還缺少了什麼。或許她的不滿足,與是否過著櫻花樹下縫枕頭的生活,或幸福的婚姻生活,都沒有關係。

對甄妃逐漸的心不在焉,曹丕終於無法忍受。他開始疏遠甄妃的那個冬天,甄妃整理房間,無意間翻出收藏已久的枕頭和針線。

「就是這些嗎?」回憶結束的同時,曹植看著枕頭問道。

 

甄妃點點頭。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那個櫻花樹下看不清楚的人影,既不是乞丐也不是你哥哥,而是沮珞呀!」

 

因為她心中始終愛著那個小侍女。

 

 

6

 

襛纖得衷,修短合度……

 

曹植從回憶中驚醒,回到洛水邊拿著絹紙的現在。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在櫻花樹下聽甄妃訴說回憶的那天稍後,甄妃打起精神寫下的這些句子,就是寫在這張絹紙上。

 

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這是甄妃記憶中的小侍女沮珞的形象。

 

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曹植幫她想了一些形容詞,但內容大抵是依照甄妃的描述寫出的。為什麼那時候的這張絹紙會出現在這裡?甄妃是如何讓曹丕主動把藏有這張絹紙的枕頭交給他,曹丕知道枕頭裡的機關嗎?曹植很懷疑。自曹丕娶甄妃後,甄妃從未在他面前縫過枕頭。

渡過洛水回到封地後不久,曹植聽說,沒跟著登基的曹丕到洛陽、仍留在鄴城的甄妃被賜死。真的是曹丕要甄妃死嗎?還是甄妃自己選擇的?這也是一個謎了。但甄妃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寄託在描述著沮珞容貌的這張絹紙裡。

隔年曹植再度上京,回程途中把甄妃留下的句子,前後接上一些話之後,以自己的名義發表,名為「感鄄賦」,又被稱為「洛神賦」。如此一來,甄妃始終沒辦法親口對沮珞說出的話,得以用最安全的方式公諸於世,沒有其他人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縱使曹植以後的人生可能會因此而更加坎坷,但他並不在乎。

將洛神賦流出後,曹植仰頭吟起自己當初為丁儀兄弟所作的詩。雖然丁儀兄弟被誅殺時他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這一次,面對甄妃,他不再那麼遺憾。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

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

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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