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06/03) 因為剛寫完很滿意的《夏口》,太急著生新篇出來,結果這篇有點乏力的感覺。

1

 

 

「漢中沒有茉莉花。」

張瑾看著窗外的河水。漢水自漢中發源,故以「漢」名之,沿著漢水往下可以走到襄陽一帶,然後入長江。

「襄陽那裡或許有吧?氣候的關係……」張瑾喃喃自語。

「可能吧。畢竟是浮屠教徒從身毒(印度)帶來的。」都講祭酒一邊整理行囊一邊回答。明天起他就不再是都講祭酒了,所以必須搬到旁邊的偏房去。

「浮屠……祭酒認為浮屠跟咱們五斗米道比起來怎樣?」張瑾問道。

「或許有相同之處吧?在這種亂世,能夠讓人寄託心靈的……」

「祭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阿瑾因為祭酒要換人所以很不安嗎?你平常不會這樣問問題的。」都講祭酒說。

「才不是。」

「放心吧,阿瑾這麼體貼,不管服侍的是誰都會服侍的很好的。而且阿瑾的父親是誰啊?新任的都講祭酒敢欺負她?」

「就跟你說不是這個原因了啦。還有不要提我爹。」

「好,我相信阿瑾沒有不安。」

張瑾將臉頰鼓起來,祭酒笑著走出房間。時節是春正月,漢中天氣微涼。張瑾披上一件外衣走出房間的時候,聽到有人喊道:

「新任的都講祭酒來了!」

 

 

2

 

 

當天張瑾只看到一大群軍人進入陽平關。她真正與新任的都講祭酒會面,是在隔天對方搬進房間的時候。

(對方是怎樣的人呢?)

張瑾想起她與前任都講祭酒的初次會面,就好像換一雙新鞋一樣,一開始彼此都不熟悉,需要時間互相調適。但是久了習慣之後,對於換新鞋那段調適期的感覺就淡了,於是「調適」這件事又重新變成一件陌生且有點可怕的事。

因為想得太專心了,她沒注意到有個陌生人已經站在門口很久了。當她發現的時候,連忙將拿在手上的水倒到花瓶裡去。

「沒關係,慢慢來。」門口的男子走進來。漢中不是沒有軍人在走動,但是像他這樣在房間裡還一身戎馬裝束的,張瑾是第一次看到。

「啊、您是新任的都講祭酒嗎?」

「應該是吧。」男子的回答乍聽之下好像意思是,都講祭酒這職位並不重要,以致於是不是並不要緊,不過他馬上補上一句:「見笑了,這職位的名字對我來說太長了,我其實記不太確實。」

「呃,沒關係……」她本來想問對方是不是不知道「都講祭酒」這幾個字的含意,不然怎麼會記不住?但是當她要將剛剛因為換水而從花瓶裡取出的花放回花瓶裡去的時候,男子握住了她的手。

「我的房間裡不需要花。」男子神態自若地取過了她手上的花,放開她的手,然後將花放在一旁的桌上。目光相對的那一刻,看到他的俊俏臉龐,她突然臉紅地低下頭來。身為都講祭酒卻不知道都講祭酒這幾個字的含意,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我是……」張瑾吞吞吐吐的自我介紹,卻被對方打斷。「我知道你是教主張魯的女兒。敝姓馬,名超。」馬超和衣就往床上一倒,張瑾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離開馬超房間回到偏房的路上,她想著自己難以解釋的心事。

 

曠兮其若谷,

混兮其若濁,

澹兮其若海,

飂兮若無止。

 

「空曠啊它好像山谷,

混沌啊它好像濁浪,

遼闊啊它好像海洋,

疾吹啊它好像狂風無法止息。」

 

這是「老子五千文」當中的句子。每個月聽祭酒講授,張瑾都倒背如流了,但還是覺得每次隨意揀其中數句來看,都可以有新的解釋。

今天她又為這幾句話賦予了新的含意。

 

 

3

 

 

過得幾天,每月固定由都講祭酒為教眾講解「老子五千文」的日子又到了。張瑾看著馬超在前任都講祭酒、現任輔祭的陪伴下第一次登上高台。面對教眾,馬超不疾不徐,翻開老子五千文,以沈穩的音調開始誦讀。

 

視之不見名曰夷,

聽之不聞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

 

將老子五千文的第十四章誦讀完畢後,馬超將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睥睨會場的人群。包括張瑾在內,千百道目光集中在馬超身上,等待著馬超的講解。時間彷彿過了很久,身穿錦色戎裝的馬超朱唇微啟,姿勢滿分。但接著出現的講解聲音,卻不是從他口中,而是從輔祭口中說出。

張瑾心中啊了一聲,隨即嘲笑自己的愚笨。馬超初來乍到,對於老子五千文當然不瞭解,怎麼可能實際擔任講解的工作?她眼角含笑悄悄離開會場,心裡想著自己對今天講解這段「老子五千文」第十四章的想法。

 

「看它看不見名叫夷,

聽它聽不見名叫希,

摸它摸不著名叫微。」

 

什麼叫做存在呢?是看得見的、聽得見的、或是摸得著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人的慾望、想要得到的想要成就的、父母對子女的愛、女子暗戀男子(張瑾心想:啊!這一句到時可不能對馬超說)、甚至是「道」……她想起她前幾天想到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又香又白 人人誇

 

對她來說,茉莉花就是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見(如果茉莉花會說話的話)、摸它摸不著的東西,但是大家相信它是存在的,所以她也姑且相信。她對馬超的心意,張瑾自己很清楚是確實存在的,但是在她自己說出來之前,人們卻是看不見、聽不見、摸不著的。它跟茉莉花相比,到底哪一個更像是存在的──

「唉喲!」

張瑾專心想著要跟馬超說的話,以致於沒有注意到自己撞上了一個士兵。

「真抱歉……」

張瑾開口,但士兵似乎不認識她,若無其事的往另一邊走去了。士兵的裝束與張瑾平日所見不同,似乎是馬超那日帶進陽平關的。她好奇起來,偷偷跟著走去,到了一個營地,只聽得那群軍人一面分食一面說道:

「征西將軍怎麼去這麼久?」

「還在講解什麼五千文的啊。」

「沒辦法,畢竟是什麼什麼祭酒的嘛。」

「好好的涼州第一人,幹嘛當這個祭酒?講那個五千文俺又聽不懂,將軍自己也沒有興趣吧?」

「噓!小聲點……還不是為了養咱們這群軍人嗎……」

「也是啦……話說回來,五斗米道還真有錢啊……」

 

 

4

 

 

「義舍」是五斗米道設置在漢中郡各地的棲宿所,備有米糧肉類,供行旅之人免費吃住。幾個月後,張瑾陪同往來各地「義舍」之間的運輸車隊回到陽平關主壇的時候,經過父親張魯的房間,無意間聽到這樣的對話。

「教主確定要這樣做嗎?不管馬超自稱是什麼征西將軍,在我們五斗米道都是不折不扣的菜鳥,讓他當都講祭酒已經是破格了,教主還把女兒許配給他的話,會引起很多人不滿的……。事實上,現在已經有很多議論了。」說話的聲音是漢中諸將之一的楊昂。

「吾知道,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有情報說,曹操的軍隊已經動員了。這是為了保住五斗米道。吾已經決定了,明天就派人去告知馬超吧。」這是父親的聲音,張瑾不用看也知道。

聽到父親想把自己許配給馬超,按理說張瑾應該高興的,但是她卻高興不起來。或許是父親說「明天就派人去告知馬超」,卻不打算先問她自己的意願的緣故吧。那讓張瑾覺得,自己的婚事只是被當作政治的棋子,而她對馬超那始終沒有明說的心意,變成一種沒有人關心的東西。出於一種突來的衝動,趁張魯的使者明天才要去見馬超之前,張瑾搶先一步進入馬超的房間。

 

「有什麼事嗎?」

抬起頭來的馬超這樣問。

雖然張瑾是因為想要凸顯自主性而來,但是在真正該開口的那一刻,她又退縮了,或許是傳統「女性應該被動衿持」的觀念束縛了她。你應該可以……不,你一定會瞭解我的意思的啊!

但是馬超始終沒有講出張瑾所期待的話。於是張瑾用「父親說」來包裝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希望馬超瞭解自己真正的意思。

「喔。如果是教主的意思就算了吧。」

「……不,不是這樣的!」

張瑾急忙辯解。有山中的雲霧從窗外飄進來,瀰漫在兩人之間。當霧氣消散時,馬超說:「妳很好。」

 

 

5

 

 

你說我真好 比誰都好

有適合的人要幫我介紹

如果我真的 那麼好

你為什麼不要?為什麼不要?

 

後來馬超拋棄了都講祭酒一職,投奔正在圍攻成都的劉備,劉璋看見馬超的軍隊到來,便投降劉備了。

然後馬超被封為五虎上將。這樣的馬超,對於都講祭酒這個無緣的職位,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張瑾沒有問,但她知道,馬超一定會回答「很好啊」。

劉備拿下益州的隔年,曹操也揮軍攻向漢中。略做抵抗之後,張魯很乾脆的投降了。在投降之前,張魯命令部屬將五斗米道的所有物資妥善封存,曹操大為欣賞,封張魯為鎮南將軍、閬中侯。

當曹操派來接收物資的人員進入陽平關時,發現張魯唯一沒封住的東西。

張瑾的房間。

窗口開開,河水悠悠。

 

 

6

 

 

沿著漢水往下數十里,有艘小船緩緩前行。

張瑾端坐在裡面,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什麼叫做存在呢?是看得見的、聽得見的、或是摸得著的嗎?如果她能找到的話,算是存在嗎?如果她找到之後別人無法看見的話,算是存在嗎?

 

她將會找到茉莉花。

 

她將永遠不可能找到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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