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06/01) 曾刊於挑戰者月刊2006年5月號,劇情簡單但我覺得還算滿意的一篇。

1

 

 

沒亂裡春情難遣

驀地裡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襄陽東北有名為「大堤」的地方,在堤防邊的街道上,林立的妓院間還間雜著漢水漕運業者的商店。蒯芸的父親正是其中一間漕運店的店主,她常常藉著客人與父親洽談事情的時候,用奉茶的名義偷聽客人們的對話。對於沒受多少教育的她來說,這是很寶貴的消息來源。

這天的訪客卻讓她感到意外。年輕得不像是經商人的青年,穿著看似樸素卻有些刻意,掩蓋不住與常人不同的氣息。

「現在生意好嗎?」當蒯芸緩緩端茶過去的時候,青年問道,問的對象自然不是她。

「還不就是這樣嗎?倒是近來買珍寶的人多了。」

「喔?」

「因為攜帶方便啊。地是帶不走的。就算是一般的錢也……」

「是嗎?」

「許多串銅錢,換成真珠的話只有小小一顆。等安定下來的時候再換回來……如果有那一天的話。」

青年聽了之後沒說什麼。蒯芸猜青年或許沒有逃難的經驗,即使有,也不是匆忙的,只有來不及逃的平民才需要匆忙。其實蒯芸自己也沒有逃難的經驗,天下雖亂,畢竟還沒亂及荊州,新任的荊州牧劉表沒有對外用兵的野心,擺出寬容的樣子接納各地來的難民,現在看來荊州還很和平。對於從未逃難過的蒯芸來說,她無法想像逃難的話,要逃到哪裡去。

「可以讓我看看你們的船嗎?」不知為何青年突然提出這要求。恰好附近的碼頭有船隻尚未開出,但是之前沒有客人提過這要求,畢竟住在荊州沒看過船是很稀奇的事。蒯芸在猜測父親是否會同意。

意外的並非父親的回答,而是父親尚來不及回答時,青年又補上一句:「如果是因為您還要忙的話,可否請這位姑娘為我帶路?」

蒯芸無法理解青年為何這麼說,很明顯的「這位姑娘」指的就是她,因為在場沒有其他女性。而且,接下來父親居然答應了。

在蒯芸走過父親身邊時,父親悄悄在她耳邊說:「這位是荊州牧的公子,劉琦。」

 

 

2

 

 

獨自一人走在劉琦前面,蒯芸手上端著的茶遂一直不放下來,以掩飾內心的尷尬。

「姑娘貴姓大名?」劉琦問道。

「呃……蒯芸。」即使回答的時候,她也未曾回過頭。劉琦的身影倒映在堤邊的水面上,顯得模糊而搖擺不定。

「到了。」接近船隻的時候,蒯芸停下腳步。但劉琦卻沒停下,於是乎他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的部分就消失了。原本注意力集中在那裡的蒯芸感到驚慌的同時,茶杯失手掉在旁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屬於男子的寬闊胸膛已經壓在她的背上,有力的手臂環繞住她。

在她還來不及有任何想法之前,劉琦已經放開她。這一刻她才明白,劉琦並不是真的對船感興趣。或許對於這樣的動作,她該驚呼出聲或有什麼表示,而不是這樣默默接受?她曾聽過許多附近妓院裡的事,但這些事對她而言,直到此刻才具體起來。

遠處妓女的歌聲傳來。不知為何,蒯芸對剛剛發生的事並沒有反感。

 

 

沒亂裡春情難遣

驀地裡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3

 

 

之後劉琦常常找機會和她單獨相處。對蒯芸來說,荊州牧的公子要求的會面是沒有辦法拒絕的。

「公子沒有看過船,在荊州是很奇怪的事。公子不是荊州人吧?」

「的確不是。」劉琦老實的說。「我跟家父是從山東來的。初平元年,荊州刺史王叡被孫堅所殺,朝廷派家父來繼任。」

「這些年份啊人名的,小女子記不住。所以公子沒有逃難過囉?」

這個問題其實有點魯莽,蒯芸話出口便覺得有些後悔,但劉琦不以為忤。

「赴任當然跟逃難不同囉。但是遠離熟悉的人的心情,或許是一樣的吧。」

「公子有熟悉的人留在山東囉?」

「當然有。很多呢。」

「沒有熟悉的人跟著一起來荊州嗎?」

「嗯……其實是有的。聽過黃祖嗎?」

蒯芸覺得這名字很熟悉,卻想不起來。

「我都叫他黃叔叔。」劉琦笑了。「十年前孫堅包圍襄陽城,你有印象嗎?」

「啊……」蒯芸想起來了,那時候城中陷入難得的混亂。解圍之後很久,她才聽說戰爭結束的方式。退入襄陽附近的峴山,進而射殺孫堅的,正是黃祖。

「他很厲害呢。可惜他被家父派駐在夏口,現在沒有什麼機會見面。」

 

後來蒯芸才發現劉琦講這句話的語氣是話中有話。就劉琦的說法,他父親來到荊州之後,逐漸遠離當初跟他一起從山東來的舊部,而親近荊州當地人出身的士族。

「這不是很正常嗎?哪有來荊州而不理荊州人的道理?」

「話不是這樣說的。」劉琦有點不悅。「重點是,這些人根本沒有抱負。」

「公子是說……荊州人都沒有抱負嗎……」蒯芸輕輕的說。

「也不是這個意思……」劉琦嘆了一口氣。「至少現在家父接觸的荊州人我覺得是這樣的。」

「公子可以舉個荊州有抱負的外地人嗎?除了黃祖之外。」

「嗯。隆中的諸葛孔明,聽過嗎?他也是山東出身的,琅琊陽都人。」

「似乎尚未出仕,因為小女子未曾聽過,也不知他是否有抱負。」

「現在的確還沒有出仕。」劉琦說。「不過相信很快了。」

蒯芸心裡想的是:為什麼人一定要有抱負?

 

 

4

 

 

因為兩人的地位差距,從來都是劉琦到蒯芸這裡來,蒯芸卻從未到過荊州牧官邸。蒯芸有時希望劉琦帶她去附近的茶樓吃些點心,但劉琦總是說:

「這裡的東西我吃不慣。」

蒯芸獨自一人的時候,會想:你不想吃,想吃的是我呢。怎麼就連陪我進去都不肯呢?

最近父親看到她一個人時,會有意無意的說:「芸兒,隔壁人家娶的新嫁娘只十五歲呢。」她又何嘗不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只是心裡擺著一個人,總是沒有辦法再擺下任何來提親的人。她沒辦法開口要劉琦怎麼樣,雖然也知道劉琦迎娶商人之女的可能性極低,心裡多少有些期待。

這些話,當然不能向劉琦說,但是又向誰講得?這些年聽過許多客人的對話,她能夠使用的詞彙甚至比閱人無數的妓女還多,但是這又幫上什麼忙呢?

站在堤防邊,又傳來妓女的歌聲。這次蒯芸自覺對詞中的意思,又更瞭解了一分。

 

沒亂裡春情難遣

驀地裡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5

 

 

幾年後,孫堅的次子孫權終於攻陷了夏口,斬下黃祖人頭,報了父仇。因為東吳的勞動人口嚴重不足(這是戰亂地區的通病),孫權在俘虜夏口數萬名人力之後就撤軍了。同時,劉琦和蒯芸的衝突也表面化了。

「我一定要去夏口。」劉琦這樣說。

「我知道。反正公子也不需要小女子。咱們原本是不同地位的人。」蒯芸怨恨的說。

「別這樣說,我可以帶你去。」

「可是我不想離開,小女子習慣的是襄陽的土地。」蒯芸心想,跟著去夏口若還是像現在這樣,那不如別去吧。「再說,公子也不見得非去夏口不可。公子真正在乎的根本不是夏口的土地。」

「亂說。」劉琦斥道。「在我心中,夏口是聖地,是黃祖叔叔守護的聖地。現在黃祖叔叔不在了,只剩下我可以去了。」

「是啊,是聖地,那就是說公子在乎的只是公子想像中的夏口罷了,是與公子真正在乎的東西連結在一起的一部份,或許是山東,或許是成就。在公子……不,公子的祖父出生之前,夏口就存在了。」

「隨便你怎麼說吧。」劉琦說。「我只是在想如何說服父親派兵給我。沒有兵力的情況下,即使在夏口也無法有作為。」

蒯芸不再說什麼。她暗自決定要幫劉琦取得兵力,然後再拒絕跟劉琦去夏口,好讓劉琦覺得愧疚。但是她一介平民女子怎麼可能取得兵力呢?這時候,她想起劉琦提過的諸葛孔明。

(去找孔明幫忙的話,恐怕又要落給劉琦一個口實,說果然山東人比較有抱負了。)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她想不到更適合的人選。前陣子一直在野的孔明終於出仕了,但卻不是出仕於劉表,而是當劉表的客將劉備的謀臣。在劉表底下的話是「直參」,在客將底下的話卻是「客將的謀臣」,或者說是「陪臣」。襄陽人普遍把孔明的行為看做捨棄高職而屈就低職,但對蒯芸而言,她解釋為這個人或許比其他人更容易親近,尤其對於一介平民女子來說。

於是蒯芸去找孔明。其實這還是有點冒險,不過孔明倒真的如同蒯芸的期待接見了她。蒯芸乾脆的表明了來意。

「嗯……我願意幫忙。」孔明回答。「請你跟劉琦公子說,你打聽到我喜歡在荊州牧官邸的後園走動,在那裡或許可以遇見我。」

蒯芸明白「你打聽到」這四個字的關鍵性。這是為了保住劉琦一點面子,不讓他知道孔明其實已經答應蒯芸要幫他了。

 

 

6

 

 

於是劉琦裝作恰好在後園遇見孔明。(他不知道的是,孔明又何嘗不是裝作恰好被他遇見呢?)

「亂世中也別有這種天地,就如同亂世中也有先生這樣的人物一般。」劉琦說。

「過獎了。」

「久仰先生大名,一直想向先生請教。」劉琦指著後園裡的瞭望台。「我寄放梯子在附近的家臣家中,上面擺著名酒,先生可願賞光?」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劉琦與孔明上到瞭望台的頂部。然後,劉琦命令家臣將梯子撤掉。

「如此,我跟先生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了。」劉琦的意思是不怕隔牆有耳。「還請先生賜教。」

於是,孔明建議劉琦向劉表自薦為黃祖陣亡之後新任的江夏太守。

「可是,即使是這樣,父親恐怕也沒有兵力可以派給我。」

「公子不用擔心。你可以四處去募兵。黃祖的部隊雖說被擊潰,但並非完全被殲滅,仍然有很多殘兵藏匿在民間,等待有能之人重新招募他們。」孔明說著拿出一張預先寫好的紙。

「這……」

這張紙是孔明預先擬好的檄文。

「用這個應該可以募到不少兵力。」孔明說。接下來的話並非在孔明與蒯芸的承諾當中,但是孔明有自己的考量。「不過,雖說孫權已經撤兵,但根據我個人的情報網,夏口附近仍然有東吳的殘餘部隊。為了安全起見,請公子出襄陽之後在漢津附近募兵,不要真的靠近夏口。」

孔明這麼說,主要是為了應付即將南下的曹操所做的佈局,不希望劉琦的兵力離襄陽太遠。事實上,根據孔明的情報網指出,江夏郡內已無任何東吳的殘餘部隊。

 

 

7

 

 

於是劉琦取得劉表的同意接任江夏太守之後,便帶著檄文離開襄陽。在募得兵力之後,劉琦已非無刀太守,劉表病重時,劉琦便帶著三千兵力回襄陽探病。劉表嚥下最後一口氣後,荊州出身的重臣們推舉劉表娶荊州女子後所生的次子劉琮,而非長子劉琦為繼承人,為了懷柔有兵力的劉琦,還派使者去封劉琦為侯,劉琦對著侯爵印綬吐口水,然後把使者趕回去。這些事情,蒯芸都聽說了,她可以想像劉琦意氣風發的模樣。

但是,或許某種層面被蒯芸說中了,劉琦因為孔明的假情報,結果一直沒有真正靠近夏口。直到劉琮無條件投降、曹操在長阪追擊劉備,劉備在張飛成功斷後之下撤軍到漢津與劉琦會合之後,劉琦才跟劉備軍一起進入夏口。

但失去的已永遠失去了。

赤壁之戰結束後一年,劉琦就在他曾經如此重視的夏口病逝了。

而蒯芸終其一生沒有離開襄陽,而且八十幾歲才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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