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04/09) 這篇是完全沒有大綱,先寫好一個開頭後面就即興發揮。

1

 

 

破曉前的濕冷河岸春霧甚濃。士卒姜平醒來的時候,枕在圓石灘上的背脊隱隱作痛。

「醒來啦?」身邊的伙伴說道。「你看,堰快築成了。」

姜平聞言往同伴所指之處望去。臨時築成的堰主要以布包土堆起,將看似平靜的河流其中一段圍了起來。

「還玩真的咧。」姜平揉揉惺忪的雙眼。隔著霧氣隱約可以聽到對岸戰馬的喘息聲──那是屬於羌軍團的。「董胖子好興致,大伙兒被圍了起來,就他一個孩子心性,搞這個東西。」

「等斷糧的時候可能你就會感謝他了,哈哈。」同伴故做輕鬆的說,姜平也不知他是真的做如此想,還是在出言譏諷。

事實上情勢遠比他們神情上表露起來的還要嚴峻許多。這年韓遂等人交結羌族起兵叛變,朝廷動用六個軍團的兵力前來平亂,中郎將董卓的軍團是其中之一。從朝廷的眼光,看似只是一般的叛變事件,但其實包括姜平在內的許多當地人都知道,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姜平和董卓同鄉,都是西涼人。當地向有許多羌人出入,為羌漢雜處之地。董卓個性豪爽,是屬於為朋友花錢如流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的那種人。少年時他常跟羌人交遊,羌人受了他的款待,往往以加倍的牛羊作為回禮,羌人本就擅長畜牧,多年中花錢不眨眼的董卓非但沒破產,反而頗有積蓄。

這樣子的人為什麼會帶兵與羌軍團作戰?

勾結羌族起兵叛變的韓遂也是附近人士,更甚之,韓遂身上留著羌族的血。交戰雙方都有跟羌族關係密切的人士。

導火線來自於漢王朝派駐西涼當地的官吏。更遠一點,或許可追溯到漢章帝去世之時,年僅三十三歲。繼位的和帝只有十歲,這也是外戚與宦官權力鬥爭的開始。到了靈帝中平年間,朝政被號稱十常侍的十個宦官把持,靈帝則在自家後花園命人擺起攤位,以今日眼光觀之儼然是個園遊會,當時靈帝為了親自一圓駕馬車的夢想,命人買來驢子數頭(馬身材高大,不適於後花園裡駕車),頓時貴人爭相仿效,京城周圍長得好的驢子,價錢比一般的馬還貴。

靈帝是解瀆亭侯之子,原本並不寬裕,突然在政爭中被迎為皇帝後,窮怕了的他想著終於可以一圓有錢人的夢想。買什麼都要錢,但是國庫早已空虛,於是靈帝開始「賣官」。有錢的人花錢買官,錢稍微少一點的,就向下面「預支」,這樣一層一層剝削,不久之後,民怨就起。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黃巾之變是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大事情,姜平也有所聽聞,當時已官拜中郎將的董卓也受命討伐黃巾軍,不幸敗陣,保住了命,卻被摘了官抵罪。

後來韓遂勾結羌族叛變,朝廷又想起董卓。

層層剝削的稅賦不僅影響漢人,也影響羌人。黃巾之變是漢人的怒吼。在羌族這邊,西涼地方官都是漢王朝派駐的漢人,有很多在平日枝節上便與羌人格格不入,再加上賦稅問題,雖然有許多與雙方都有關係的人努力想要調解,董卓也是,韓遂也是,但最後仍然一發不可收拾。現在董卓與韓遂分處敵我,與其說是立場不同,不如說這或許就是亂世的無奈。姜平自己也是。

這次不妙的似乎是漢王朝的遠征軍了。被圍河畔,羌軍團有數萬人,軍力與遠征六軍團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漢軍這邊即將斷糧。

下令築堰捕魚的是董卓。

「別傻了。」聽了同伴的話,姜平搖搖頭。「杯水車薪而已。」

「什麼是杯水車薪?」同伴問。在他眼中,略識字的姜平實在不太像個士兵,倒比較像個詩人,像之前姜平就曾經被罵過「不要一個人自己跟自己對句子啦,像白癡一樣」。姜平解釋這四字的意思過後,同伴回答:「杯水車薪也不錯。」他沒有說「撐得一時,或許形勢有轉機」這句話,兩人都心知肚明,要有轉機,除非有援軍來到,只是期盼這個未免太不切實際。臨陣之時想著援軍會不會到、何時會到,這仗則必然要敗。

「至少死也是戰死,不至做個餓死鬼。」

姜平並不答話,只是看著築好不久的堰。後世有所謂都江堰,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像水壩,當然眼前的堰倉促築成,未有如此規模,只不過是擋下水流的土牆而已。在堰邊被擋下的河水,流勢緩了,水面升起像是魚塭,有些魚便會被擋在裡面。

遠處響起鼓聲。「是我們的嗎?」姜平問道。

同伴側耳聆聽,然後答道:「不是。等等……」他似乎聽到了什麼,不及繼續說話,便有一騎悄悄行來。

「中郎將有令,全軍移動!跟我來!」傳令的蜈蚣騎刻意放低音量,只讓附近的人聽見,似乎唯恐消息傳到對岸。

「六個軍團都在動?」隨後跟上的姜平問道。他會這樣問,是因為倘若真是如此,六個軍團的兵力一齊動作一定可以被察覺,但姜平卻沒有察覺到什麼。如果要硬衝出包圍,只有董卓一個軍團動作無疑是送死。

「好像沒有……我不知道,管他的,快走啦!快走!」

不久之後蜈蚣騎便追不上了。好在隨著傳令而行的人數增加,現在姜平只要跟著別人走就行。

「不是要捕魚?」

在敵軍圍困之下大費周章把堰弄起來,現在又下令移動,移到哪裡去?董卓在想什麼,姜平還是搞不清楚。

「反正就跟著走吧。我們搞不清楚的,搞清楚也沒用。」同伴低聲說。

姜平想想也沒錯,於是把心一橫,什麼也不再想。不久之後整個董卓軍團已經差不多都動了起來,來到堰邊。有些土包是在河中擋住水的,有些則圍在岸邊,防止河水蔓延到岸上。接著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匍匐著身體,沿著河岸躲在土包後面前進。

(撤退?)

姜平腦中閃過這個字眼。無論如何偌大一個軍團撤退,即使靠著土堆掩護一時,也很快就會被發現。所謂包圍,當然不會是對方每個士兵手牽著手,連一條出去的路都沒有,但是在對方優勢兵力環伺之下,貿然移動會從側面遭受重擊。

就在這時候,河水發出濤天巨響。

「潰隄了!」

對岸的羌軍團也發現了。此時董卓軍團有一半已經脫離包圍圈,羌軍陣中起了騷動,似乎想要渡河追來,但積蓄半天的河水突然暴漲,有試圖強渡的羌兵被河水沖走。

河水如萬馬奔騰,連腳下的大地也為之震動,圓石不斷往旁滑落。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他脫口而出這句話。令他訝異的,一個聲音從後面接道: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那聲音在一片紛亂中尤其顯得清晰。

「是誰?」

姜平不禁轉身想尋找那人影,只看見許多兵士,腳下卻踩了空。

 

 

2

 

 

姜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仰面躺在河邊。春天的河水沁涼,身邊仍是西涼風土,但景物是陌生的。

「人……人呢?」

他轉動身體的時候,才發現肩膀與腰際劇烈疼痛。欲站起身的那一瞬間,沒想到左腳沒有知覺,便像是個沒有左腳卻妄圖以左腳支撐身體的癡人一般仆倒在地。這一刻他突然醒悟,自己定是在撤退過程中因著圓石子的滑落跌到河裡去了。雖然沿著河岸也有土包為牆,但決隄之後水勢太過猛烈,竟硬生生衝破土牆蔓延上來。

「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一時間他腦中只是反覆浮現跌落河中前的那段話: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對了……原來如此!」他拍拍沒有知覺的大腿。跟那句子沒有關係,而是他猜到潰隄的原因了。

如果決隄是自然發生的,那冥冥之中必定有什麼在庇佑漢軍,讓時機那麼恰好。但是如果不是如此……如果是有人故意決隄的?

「董卓下令決隄……一定是的。」

久未進食的肚子痛了起來,但與身上其他地方的傷勢相比,姜平決定先不去理會它。董卓下令築堰,為的就是要蓄水然後潰隄。說什麼捕魚,原只是障眼法。

「不知道其他五個軍團又怎麼了?」

董卓得以脫身,一定率眾回扶風屯紮。現在他應該去扶風會合……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這兩句話像什麼羈絆著他。

「是誰?」姜平自言自語。現在而言,對他最重要的事情,只是找到接下那句話的人而已,就好像嗜棋的人想找到那手妙著一樣,其他什麼的都不太重要。不過不管如何,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還是應該跟扶風的部隊會合,畢竟他要找的人在董卓部隊裡的可能性極高。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而已……姜平決定無論如何先離開這裡,枯坐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用處,很可能大半天不會有任何人經過。至少先到達一個城鎮,打聽是何處之後再做打算。

一定要先離開這裡,至少等到身上的劇痛稍緩之後……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他跌跌撞撞的走到一個小城鎮,才知道自己原本所在之處,離戰場並不太遠──不過就代表與扶風有段距離了。

「你聽說董卓軍團的消息了嗎?」

處理過傷勢之後,他在酒肆裡打聽消息。令他驚訝的消息是:「董卓已經離開扶風!」

「為什麼?其他五個軍團呢?」

他繼續追問,卻只得到這樣的消息:

「其他五個軍團全軍覆沒了。」

「只知道董卓帶兵去洛陽,其他的不知道。」

「洛陽?」其他五個軍團全軍覆沒的消息不令姜平意外,但是董卓帶兵去洛陽……「是他自己要去的,還是朝廷下詔的?」

他的這個問題沒有獲得解答。或許獲得解答的方法就是親自去洛陽看看。雖然屬於漢軍,漢王朝的首都卻是他陌生的地方,這樣的陌生使他卻步。無論如何,西涼的風土是他熟悉的,不管屬於那軍作戰都是一樣的……但是現在,真的要為了一句話、為了說了一句話的人去那陌生的、宮廷的洛陽看看嗎?更何況那人可能根本不在洛陽。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姜平不禁喃喃說出這句話,只換來疑惑的眼光。當然是不可能在這裡的……他這樣想的時候,後面有人說話了。

「這句話真不錯……你從哪聽來的?有下一句嗎?」是個女人的聲音。

姜平正想說出戰場上聽到的下一句,轉念一想,要是現在講出來輾轉被聽到了,那麼用這句話來跟當初對句的人相認,這可信度就降低了,於是只老實回答了前半段:「是我自己亂想出來的,下一句還沒有想到。」

「嘿,看你一副士兵打扮,想不到頗有點文采。」女人說,她的言談與當時一般不受教育的女性有很大不同。「聽說你要去洛陽?」

姜平點點頭。

「找人嗎?我建議你先到長安。」

「長安?」這個答案姜平無法理解。

「唉,總之你要去洛陽總也要借道長安的……陪我走吧。」女子說完,竟逕自往外走去了,只是腳步故意放慢,似乎篤定他一定會跟上。姜平震撼於女子的風采,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一路上姜平想套問出女子的來歷,女子總是避而不談。她的穿著也是行旅裝扮,便於行動的貼身裝束外再加上一件外衣,而非一般的女子穿著。雖然在路上看起來很平常,但穿在一個女子身上就不一樣了。每次姜平想讓女子說點自己的事情,女子就會說:「不如你先講一點關於你的事吧?」幾次下來,姜平什麼也沒問到,倒是吐露了自己不少事情──當然不包括那下半句。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為了怕自己忘記,他每天都在心裡默唸。

每天睡前,女子會從油布裡拿出一本書,那書的封面看起來很老舊。姜平也曾經偷瞄過幾眼,可能因為女子從不說自己的事,姜平也就特別有興趣,但是他識字有限,書皮上的字又是彎彎曲曲的古字,姜平識不得。不過不識字有不識字的作法,他把那古字如作畫一般硬記形體,打定主意等到了長安,就去請教識得古字的人。

過了好幾個月,長安城終於已在眼前了。雖然是前漢滅亡之後就荒廢了幾百年的古都,但城池的規模仍比姜平所見過的任何城市都大,四周地勢在蕭瑟的秋意中隱然透出一股龍氣。附近居民多務農為生,也與西涼牛馬散於野的景象大不相同。

「發什麼呆?進去吧。」女子把望著城樓發起呆來的姜平拉回現實。

「你好像一點都不訝異?你曾經看過的?」姜平反問。

「我沒來過,當然更沒看過。」女子乾脆的說。「我只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少見多怪。你多到四處走動就知道,要是看見什麼奇怪的東西都如此驚訝,那你整天可驚訝不完了。」

進入長安城後,姜平藉口到市集見識見識,與女子約在客棧再碰頭後,獨自一人四處尋找識得古字的人。當秋葉紛落的市集一角,一個收藏古書的老人看著姜平像畫圖一樣把那四個古字寫下來之後,不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沒畫錯嗎?」

「不會錯的。」姜平很驚訝老人有這麼大的反應。「那是什麼?」

「這東西……怎麼可能……難道真的存在?」

「那四個字是什麼?」姜平追問道。於是老人回答:

「太平要術。」

 

 

3

 

 

傳說張角本是個不第秀才,入山採藥時蒙南華老仙傳授「太平要術」,曉夜修習之後得以呼風喚雨,散施符水為人治病,徒眾日多漸成氣候,之後乃有黃巾之變。這些姜平多少聽說過,但不知是真是假。

「太平要術!?這女人……」

「如果你好奇的話,可以看看書中到底記載什麼。我也很想知道。」老人說。

不過對識字不多的姜平來說,要硬記書名可以,書中不知有多少字,要再仿照這樣拿給老人檢視可就難了。

他回到客棧與女人會合時,忍不住問道:「妳怎麼會有太平要術?」

「什麼?」

女子突然發怒,讓姜平措手不及。

「你偷看了?什麼時候偷看的?」

「我……你每天晚上都拿出來,也沒不許人看啊……」

「沒有許,就是不許!」

「這……我……」姜平一時間無話可說,只能訕訕站在原處任女子辱罵。女子辱罵一陣便逕自回房去了,姜平也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只能默默再走到外頭的街道上。

「喂!你回來!」

女子的聲音從客棧裡傳來。姜平沒料到她又要叫住自己,不知該往裡走還是就此離去。遲疑間,女子已步出客棧,將他拉進去,然後一路推著他回房。

「罵還不夠啊?」

女子並不答話,突然粗暴的拉開他的衣服。待姜平會意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一絲不掛的躺在床上,女子的重量壓在他身上。

完事的那一瞬間,姜平感覺自己的某些部分永遠遺失在乳房勻稱的女子體內了。然後他問女子道:「妳跟太平道(黃巾)有關係嗎?」

「受傳太平要術的,不只太平道而已。」

「哦?」

「聽過五斗米道嗎?在漢中,漢水的發源地。」

女子指的是道教的另一支。沛國豐人張陵曾學道於蜀之鵠鳴山中,時間比張角崛起時要早,後來張陵死,其子張衡續行其道。受五斗米道治病者,依規定需以五斗米作為代價,故稱五斗米道。這女子不僅識字,又跟五斗米道有關係……她的體溫仍殘留在姜平身上,讓姜平有種虛幻的感覺。他想開口問「妳為什麼……」但又怕失去現在這狀態,於是只是摸摸女子的頭髮。「我要付五斗米嗎?」

「你有病嗎?」女子笑道,這罵句語帶雙關,既意指五斗米典故,又像句打情罵俏。

於是姜平不去問女子為何主動與他發生關係。在長安又過了幾個月,姜平日日同那女子燕好,他也把要尋找回答出「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之下半句的人這件事暫時拋諸腦後。很久以後他會發現,這段時間他好像被某種東西蠱惑一樣,但現在他毫無感覺。

直到二月有一天,與女子做完那事後,他走出客棧,讓二月寒風冷卻他火熱的體溫。與往常不同的,原本平靜的街上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怎麼回事?」

他在街上四處亂跑的路人之間穿梭,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軍隊來啦!軍隊來啦!」

一陣混亂之中,有一群騎兵率先進了城門,所到之處人們趕緊避開。為首的一騎上坐著一個高大挺拔手持長戟的男子,臉色白淨俊俏中帶著剽悍。

「太師護送今上駕到,讓──道!」那男子大喊道。「某乃呂布!」

 

 

4

 

 

這是姜平與呂布所打的第一次照面。

姜平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在這段時間裡,皇帝已二度換人。對中原來說,西涼是邊陲,對西涼來說中原則是高不可攀之地,原本皇帝換人對西涼來說並不是值得關心的事,即使對一些會送東西給朝廷打關係的人來說,也不過是送禮對象換了人而已。

但是這次情況略有不同。外戚何進為了對付十常侍,矯造詔命發檄文至各地召外地各軍團入京。董卓軍團也在被召之列,他也常派人進京送禮打點關係,能帶兵入京這卻是第一次。

然而事情的發展太快,西涼軍團尚未抵達,又已一日三變。何進被十常侍用計誅殺,袁紹見何進久久不回,帶兵攻進宮屠殺宦官。

董卓的部隊到達洛水邊時,已經是何進被殺的隔日清晨,戰鬥早已告一段落。大老遠領兵前來,不但何進已死,連對宦官的殺戮也未及參與,簡直像個姍姍來遲錯失時機的豬頭。

此時,董卓卻撿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宮中大亂,出來避難的少帝與陳留王一行人沿河行至半途,碰上董卓的部隊。

於是董卓挾持天子,廢少帝改立陳留王劉協為帝,這對西涼人來說是突然爬上雲端,沒想到關東諸侯不領情,聯合起兵對抗。董卓氣急敗壞之餘也沒有心思冷靜評估雙方實力,便放火燒洛陽,帶皇帝遷都長安。相較於洛陽,長安離西涼較近。

姜平看到的就是董卓遷都長安的隊伍,他急忙回到客棧,告知女子此事。「呂布不是西涼人。妳聽過他嗎?」

女子點點頭。「他原本在丁原麾下。」

「後來呢?」

「叛變了。」女子說這話的同時,姜平觀察女子的表情,但看不出女子對呂布的評價。「董卓匆忙到洛陽時兵力不足,需要司隸區的兵力。」

「妳覺得他如何?」姜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問。

「沒看過不知道。」女子漠然回答。

姜平想起初見女子時她說的話:「找人嗎?我建議你先到長安。」當初姜平想去洛陽,是為了追上董卓的軍隊以尋找他要找的人,現在董卓的軍隊又來到長安,或許可說是女子未卜先知。是因為太平要術嗎?或者是巧合?他試探性的問女子。

「太平要術不是占卜之術。」女子回答。「與其用占卜去預期某事發生,不如積極作為去促成某事發生。」

女子的回答讓姜平覺得,自己應該要積極做點什麼了。隔天他便再度投入董卓軍中,一邊觀察有沒有人可能是回答出那下半句的人,一邊仍時常去找那女子。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他險些忘記了,幸好還記得。

就這樣過了兩三年,宮中發生不少事,但與姜平並無太大干係。姜平一直沒找到答出那下半句的人,在某天半夜與女子完事後,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方法錯誤──軍旅之中像自己這樣痴於對句的人太少,或許更有可能是出入宗廟社稷之地的人,才有辦法答出那下半句。

「妳說我應該混進宮裡去找嗎?」姜平如往常一樣撫摸女子這他早已熟習卻仍吸引他的長髮與光滑的背部。女子只唔了一聲,並不說話。

若是往常,姜平必然察覺女子反應有些異常,但現在姜平心裡只思考著混進宮裡的方法。他從床上起身,穿上衣服之後走出客棧,信步踱向城牆邊。

「對了!」沿著城牆一路望去,直至四月春夜星空下,諸多房舍街道與皇宮的方向,姜平突然心生一計。如果將女子送進宮中服侍董卓,不一定是侍妾,只需有機會出入宮中,便是下女也行……這樣他可妄稱女子親人,藉訪親名義便有機會入宮查探。

將自己的女人送入宮中難免有些不捨,尤其萬一被董卓臨幸的話……同鄉情誼畢竟不如對女子的佔有欲,尤其姜平只知董卓與自己同鄉,並未真正見過他。但無論如何,姜平已決意這麼做,對他自己而言也是很大的犧牲,他相信女子會體諒。

他急急忙忙奔回客棧,來到房門前,卻看到意料之外的場面。

有男人在房中與那女子交歡!

嘻笑與呼氣聲不止,同時不斷傳來身體與牆板的猛烈撞擊聲。白淨的臉龐與強健的體魄,那人姜平識得,正是呂布。

欲對女子訴說的話語在姜平心中,頓時被嫉妒與怨恨所取代。他原本要對女子說,請暫且為我犧牲吧,我定銘記在心,以後一定如何云云……但是現在、但是現在,姜平只想拿一把刀把呂布和那女子的心,一齊掏了出來。

但是現在他身上沒有刀……他的刀放在房裡了,就在那對狗男女身邊。

他該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他一會兒打算衝進房內,一會兒又打消念頭,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否定。最後他還是勉強自己稍微冷靜下來,去別的地方弄把刀再做打算。他離開之前,房中呂布低聲對女子說:「好……我答應你……去殺了……」那說的是什麼姜平聽不清楚。

姜平好不容易弄到一把刀時,東方已現出了魚肚白。他回到客棧怒氣沖沖要找呂布算帳,卻已不見呂布人影,連女子也已不見。

「呂布!呂布!你給我出來!」

姜平拿著刀子如無主遊魂般在客棧裡四處亂竄。當他終於步出客棧時,一個意外的局面在等著他。

 

 

5

 

 

這天清晨,天子(漢獻帝)有疾新癒,召百官大會於未央殿。董卓乘車到達未央殿外時,騎都尉李肅突然持戟上前行刺,董卓於朝服之下穿有盔甲,這一刺只讓董卓摔下車並未受傷,他高呼:「奉先(呂布)何在?」

只見呂布從車後厲聲出曰:「有詔討賊!」

 

 

 

姜平走出客棧的時候,董卓人頭已落地,屍體被丟棄在街道上,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為燈,油膏滿地。他這才醒悟,女子早已同時與多人有過關係,多半與董卓早已搭上了。呂布與女子勾搭後,唯恐為董卓知悉,在女子慫恿之下,索性先下手為強殺了董卓。而姜平他自己又算哪根蔥呢?董卓不知道他,呂布也不知道。

發現自己的愚蠢之後,姜平稍微恢復了冷靜。他一直以為女子是「他的女人」,這想法現在看來可錯的離譜了,從頭到尾女子也從沒對他承諾過什麼,既然能對他主動投懷送抱,再多兩個男人又怎麼樣呢?現在女子不知跑哪裡去了,姜平遂把一股氣全發洩在呂布頭上,但他知道要對付呂布並不容易,只有假意接近呂布,才有對付他的機會。

於是姜平加入呂布的部隊中。第一日他聽身邊的兵士說:

「現在當權的是誰啊?」

「不就是司徒王允大人囉?聽說董卓部將牛輔兵敗被殺,李傕郭汜等人也已經遣人來請降求赦囉!」

「那咱們呂布大人呢──」

「噓……」

第二日、第三日,姜平果然沒聽見身邊兵士們再提起呂布為何沒當權之事,但意外的是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人求赦的事情,也沒了下文。到了第四日,突然有戰報急傳!

「西涼軍團李傕、郭汜、張濟等人向王允求赦遭拒,已攻至長安城下!」

 

 

6

 

 

長安城很快進入交戰狀態。姜平被編在呂布麾下其中一支以四川兵為主要組成的小隊裡,他察言觀色,發現這些四川兵對呂布也沒啥忠誠度可言,於是在第八日上,他勾結四川兵偷偷打開其中一個城門,頓時扭轉情勢,長安守軍兵敗如山倒。

在一陣混亂中,姜平趁機尋找呂布。

「呂布在哪裡?」他抓住一個逃兵問道。

「不……不知道……」

「蠢蛋!」

他摔開那逃兵的手,逕自往呂布的居所而去。值此大亂之際,該處已沒有守兵。

「呂布你在哪裡?出來!」姜平跨過空無一人的門檻與中庭,沒有人應聲。他反手將一個精緻的花瓶擊得粉碎,這時候有個聲音響起了。

「唷唷唷,那花瓶漂亮的哪,打破了豈不可惜?」是那女子的聲音。

「賤女人,我正要找你算帳!」姜平心頭舊恨又起,立刻向發聲之處接近,女人聲音隨即消失,又在姜平後方另一個位置響起:「別這樣,我們只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嘿嘿,朋友!」姜平忽然轉頭,女子聲音又即消失,僅餘四處迴盪的笑聲不絕。「好個夜夜共枕的朋友!」

「怎麼,不行嗎?」女子在姜平撲空之後,聲音又在某處出現,然後突然在姜平前後左右共八個方位,以八卦形狀排列出現八個一模一樣的女子身影。

「妖術!」姜平想起女子身懷的太平要術,他趕緊想做出下一步動作,卻分不出哪個身影是女人的實體,接著他的胸口被憑空出現的長戟貫穿。倒地的同時,他痛苦的瞥向門邊──

 

 

一支羽箭貫穿藏於柱後的女子形體!女子發出哀鳴,同時八個幻影消失。門口一名中年書生放下弦猶自震動的弓,在兩名十餘歲少年弓馬手的護衛下搶進中庭,但女子已口念真言,施用土遁之法消失無蹤。

「唉,被她逃掉了。」

中年書生無奈的說,接著看著姜平。

「總算我沒有太晚來。辛苦你了。」

「我……」姜平看看自己胸腹,驚訝的發現長戟已經消失,原來只是幻影。然而令他更為驚訝的是書生接下來吟出的話: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什麼?」姜平心神激盪之際,中年書生含笑點頭,吟出下半句: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在下賈詡。」

 

 

7

 

 

姜平與賈詡兩人短暫交談後,都覺能與一位和自己同樣癡於對句的人再度相逢,甚是難得。原來賈詡也是西涼人,之前一直在董卓麾下,早期他刻意隱沒才能,在六軍團討羌亂一役中以小小補給官之職參戰,暗中追查那五斗米道女子的行蹤。那日他在亂軍中聽見姜平吟出「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同樣對句成癡的他便順口回出下一句。兩人論及年歲,賈詡比姜平大近十歲,兩人便以兄弟論交。

「讓兄看見醜態了。」姜平不好意思的說。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這段時間的作為,只能用愚蠢兩字來形容。

「別小看她,她可是五斗米道現今教主張魯之母。」

「張魯之母?」姜平頗感震驚。「怎地如此年輕?」

「想是太平要術中記載有駐顏之方。」賈詡繼續說:「董卓入洛陽之後又轉來長安,這段時間中我最高曾居討虜校尉。」

呂布斬殺董卓後,長安城內一片混亂,賈詡趁機出城。這時候董卓部將牛輔兵敗被殺,西涼軍團其一的馬騰遠在西陲趕不回來,剩下的李傕、郭汜、張濟等三人恐懼不知如何是好,便遣使到長安,向王允請降赦罪。

「這事我有聽說。」姜平說。「後來怎麼了?」

「王允姿態太過高傲了,他答覆說誅殺董卓之時已經大赦牢中罪犯,依照禮制,一年之內不得二次大赦。」賈詡搖搖頭。「這時候我趁機向這幾位進言,倘若就此解散,一個小小的亭長都能將你們抓拿歸案,不如一面向長安進軍一面招撫同屬西涼軍團的在外殘餘兵力,如果兵敗長安再逃亡不遲。」

「原來如此,難怪李傕等人帶兵殺進長安來了。」姜平說。

「是啊,若再遲得一刻,或許你我無緣相見了。」賈詡語氣帶著慶幸,也帶著遺憾。「可惜我尚有要事在身,待遠在外圍的馬騰將軍到來,與李傕、郭汜、張濟等三位會合,商議今後諸事之後,或許我們還有再相見之日。」原來賈詡身邊的兩位少年弓馬手,一位是張濟的族子張繡,一位是馬騰之子馬超。

「你要離開了嗎?」姜平依依不捨的說。「保重。」

「保重。」

 

 

賈詡離開之後,姜平呆立長安城之中,昨日種種,恍若隔世。

姜平仔細回想當日種種,又悟出當時女子勾引他的原因,很可能只是為了測試她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在短時間內連續勾引董卓、呂布。想至此,姜平不禁失笑,自己為了對方在意這麼久,說來不過是個實驗品。

至於女子為何如此大費周章呢?姜平初始怨恨她的無情,現在卻又想,或許她亦有可憐之處,畢竟若不是五斗米道與王允之間達成什麼密約,尋常人哪可能如此犧牲自己呢?

他不知女子生死如何,心想好歹也相處一段時間,雖然不見得是真心相對,但仍在客棧多逗留了數日,以哀悼她的離去。至於呂布,這事本與他無關,姜平心想就隨他去吧。

就這樣過得幾天,有一日姜平醒來時,忽聞長安城內靠近宮廷方向殺聲大作,似乎發生巷戰。他連忙下床,心想不知發生何事,賈詡曾說要等馬騰來到長安之後,與李郭張三人一同會商,是否與眼前發生之事相關?

姜平走出客棧朝宮廷方向走去,沿途居民四處逃竄,彷彿大難臨頭。他行至一間大屋之旁,忽聞廳堂中傳來賈詡的聲音,姜平連忙走到窗邊觀視。

只見與外頭紛亂成明顯對比的沈靜大廳中,擺著四張席子,其中兩張之上各坐一人,其中一人身側站一少年弓馬手正是張繡,另一人身側亦站一少年弓馬手,正是馬超。

另外兩張席子卻是空蕩蕩如也。

一臉愁容的賈詡則未坐席上,而是束手站於一旁。

坐在席上的其中一人道:「同為西涼軍團出身,董卓已死,死於不屬西涼出身的呂布手中也就算了,李傕、郭汜兩人卻互相殘殺,我與馬將軍無力勸阻,實為慚愧,今日西涼軍團分崩離析了……」

「李郭二人為何反目?難不成又是五斗米道妖女從中搞鬼?」站於一旁的馬超插嘴道。

「八成是的。」年輕的張繡說道,聲音未脫稚氣。「那妖女手段豈少了?即使不是色誘,也必有其他方法使李郭二位將軍反目。」

與張繡同齡的馬超點點頭,過去交握住張繡的手。「我們兩個要答應彼此,無論如何受敵人挑撥,都不可自相殘殺。」

張繡也點頭同意。賈詡卻捻鬚嘆氣說道:「那也不一定。這亂世能讓人反目的原因多的是,太平要術不過其一罷了,那女子原也是可憐之人。」

姜平聽了這段對話,心中驚懼。想不到晨間聽見的巷戰聲音,竟是李傕郭汜二人自相殘殺,這怎麼會?這怎麼會?想必大廳中坐於席上的兩位將領,便是張濟與馬騰了。他不忍再聽下去,連忙奔向宮廷方向,只見李郭兩人的部隊果然戰得不可開交,死者萬數,血流成河,想不到長安最慘的一天,竟從西涼軍團擊敗呂布,報了董卓被殺的一箭之仇之後開始。

不久之後戰鬥從宮廷轉移到長安城內各處,姜平也被迫往南城門移動。一片混亂中他看見賈詡與張濟、張繡帶領直屬部隊正要離去,於是他追上賈詡的坐騎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賈詡看見姜平到來,從愁容裡擠出一絲苦笑說:「往南。你要不要來?」

「怎麼不見馬騰與馬超父子?」姜平問。

「他們決定強行往北突破,回西涼去尋找故友韓遂。」韓遂正是當年羌亂時羌軍團的領袖之一,他跟西涼也有淵源。姜平聞言,不禁想跟馬騰等人回去西涼,不知何時他已開始懷念西涼了……然而看看宮廷方向,要突破萬難追上馬騰等人的部隊,眼下是比登天還難了。於是他下定決心說:

「我跟你走!」

 

 

8

 

 

就這麼一句話,轉眼已過許多年。

因為缺乏兵糧,張濟帶軍隊南進荊州境內。當時荊州牧為劉表,對亂世投奔至此的災民敞開胸襟來者不拒,但對外來的武裝集團卻下達「不問來者,一律驅逐出境」的命令。在意外的遭遇戰中,張濟身中流箭身亡,西涼軍團舊部又一巨星殞落。然後張繡在賈詡輔佐下接掌部隊指揮權,劉表也派人向張繡致歉,讓張繡部隊常駐荊州北方的豫州。

後來曹操為了清空擁戴天子的道路,進逼豫州。賈詡勸張繡投降曹操,之後張繡雖然一度叛變,最後仍在賈詡勸說下再度投降曹操。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赤壁之戰,天下三分。建安十六年(西元211年),距離當年姜平決定跟隨賈詡等人南下,已經過了十九年,姜平與賈詡都待在曹操陣營。這一年馬騰早已去世,馬超聯合韓遂等人與曹操作戰。

「果然世事難料。」賈詡苦笑。「幸好張繡四年前已經因病去世,要不然曾經握手誓言不會彼此交戰的兩個年輕小伙子,還是會免不了一戰吧。」

經過十九年,年輕小伙子早已不年輕了,但賈詡習慣改不過來。「文和兄不跟去當參謀嗎?」姜平問道。

「我?還是別了吧。我已向曹公獻上一計,出計策對付故人之子已經讓我很過意不去了,親自去那裡對一個老人來說太殘酷了。」

「我倒很想跟著回去西涼看看,不是為了哪一邊。」姜平心有感慨。「最近身子越來越差,不知還有幾年好活,能再看到西涼故土一眼,吾願足矣。」

「那麼我幫弟安排吧。」賈詡承諾。

那天晚上熄燈的時候,姜平想起許多事。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天,隨著董卓軍團去跟羌軍團作戰,當時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眼前這一趟不也帶有如此意味?即使張繡已經過世,但張繡所屬的曹營與馬超的對決,對姜平而言無異於張馬二人對決。至於董卓死於外人呂布手中稱帝夢成空,李傕與郭汜在長安展開巷戰自相殘殺,西涼軍團其餘幹部各自遠走分崩離析,那一天大廳四張席子中空著的兩張歷歷在目,要是死去的李傕郭汜地下有知,是否會後悔當初沒相對席上握手言和?而那女人又怎麼樣了呢,聽說她死在劉璋手底下是真的嗎?如今舊人幾近凋零殆盡,此生種種宛如夢境,他在決隄之時被河水沖走,搞不好從當時開始,到現在的一切,都只是他躺在河畔做的一場夢而已。他還想念西涼的草原牛羊,西涼啊西涼,為何你名字中有一個涼字如此蒼涼?

戰袍已被撕裂成碎片  因絲線已在歲月中耗損

幾天之後姜平在隨軍前往西涼的路上去世。接下來發生了哪些事,他是再也沒機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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