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04/04) 歷史短篇的第一次嘗試。結構寫得比較複雜,但有點生澀。

盧江。

這日,酒肆旗招照常的飄。看似平靜如常街道上,遙望遠方猶有人聲。


「走!」

當頭的看服色便知是位官差,但周圍人眼光卻不自覺聚集在中間的其中一人身上。那人雖身披刑具,但體格魁梧,如入牢籠之猛虎,風采依舊。

酒肆中,有名女子目不轉睛瞧著那漢子。

「他…犯了什麼罪?」

「這位姑娘,咱家哪會知道呢?不過看這模樣,八成是殺人越貨之類的重刑吧。聽說幾日之後就要送去驪山勞役的。」

「這年頭什麼罪判得輕了?我看這人相貌堂堂,應該不至於…不至於…」那漢子視線不意與女子相遇,女子跺跺腳,雙頰卻掩上一抹羞紅。

「唉,姑娘就莫再說了吧,這年頭還是少說點話為妙,誰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呢?這是您要的酒,拿了就快點回去吧。」

 

 

 

那天晚上。

「爹。」

老者聞聲,放下刑具,轉過頭去。在從小方窗中射進的月光下,女子緩緩走進來。

「爹,柔兒給您送酒來了。」女子輕輕彎下腰把酒放在地上,再抬起頭來時,那邊柵欄裡的囚犯正好也抬起頭來。

「啊、你…」女子驚呼出聲。

那漢子沒說什麼,老者卻說話了。「這裡沒妳的事了,回去吧。」

「爹,別這樣。」女子一邊走近柵欄,一邊看著那漢子。

「屈柔。」老者用難得的嚴厲口氣叫著女兒的全名。「這裡只有是非之人與是非之事,妳不該跟這裡有任何牽扯的。快走吧。」

「爹…」屈柔眼睛仍盯著那漢子不放,腳步卻不情願的走了出去。腳步聲遠離之後,那漢子說話了。

「那是您女兒嗎?」

「別跟我說話。」老者舉起刑具在眼前凝視,自己顛沛流離的大半生彷彿在眼前流轉。「別跟我女兒說話。我這一生已經過得夠苦了,我女兒不能跟你這種人。」

「是。」漢子應聲,眼光卻飄向遠處。

 

 

 

那晚之後,接連幾夜屈柔趁老者不在之時悄悄來訪。

「你犯的是什麼樣的罪?」

「沒什麼。」漢子一派輕鬆。「聽說幾日後要受黥刑,然後送到驪山去築一個混帳的墳墓,哈哈…」

「你住嘴啊。」屈柔慌忙看看四周。「被聽到了還得了…」

「不打緊的,沒別人。」漢子說。「這麼早挖墳墓,正應了句話叫自掘墳墓呢…咳咳…」

「話說慢點,瞧你不是嗆到了?」屈柔伸出手輕撫漢子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單名布。」

「四聲字聽起來殺氣太重了我不喜歡。我就叫你情郎吧。只有我能叫。」

「好好好…」

屈柔離去後,老者緩緩走進來。

「您…都聽到了?」布說。「我跟柔的事?」

「當然。」老者哼了一聲。「我不瞎也不聾,這點小秘密還瞞不了我。」

「那…您為什麼不阻止?」布苦笑。

「你不會懂的。」老者一如往常拿起刑具端詳。「不許她跟你說話,是為了她;不阻她跟你說話,還是為了她。」

「您的意思是…?」

「就算我要阻,難道又擋得住嗎?這是屬於為父者的矛盾啊!」老者喟嘆。「其實看你骨格不差,可惜身陷囹圄,恐怕下半輩子要在驪山度過了。你知道『那些人』在你們驪山事畢後,會如何安置你們嗎?」

「請您明示。」

「你們會被活埋。」老者眼神顯得激動。「活埋!知道嗎?柔兒還有她的人生要過,不能把心放在一個沒有明天的人身上。」

「您是擔心我沒有明天嗎?那可不見得。我少時曾給人相面,那人給我的批語是,『當刑而王』。」

「哦?就怕看面相之人,其言不可盡信。」

「您等著瞧好了。」布臉上露出不屬於重刑犯的自信。

 

 

 

 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屈柔又來到牢房外。她伸出手,布也將臉移到柵欄旁讓她輕撫。

「答應我,你要回來找我。」屈柔捨不得將手放開,好似想留住布受黥刑前臉上最後的觸感。

「我會的。」

「情郎、黥郎…」屈柔不禁呼喚。「情與黥同音,但願你受黥之後仍記得這份情…」

 陰影裡,老者低下頭。

 

 

 

隔天,行刑的時間到了。幾個官差架住布,由老者持著刑具,在布臉上刺字塗墨,作為「此人為犯人」的宣告,以防萬一犯人逃脫時仍能辨認出來。這樣的刑罰即稱為黥刑。

刺青刺上後難以去除,其做為犯人的身份也因而永遠不會被遺忘。但是情呢?黥依舊在,情是否還在?

 這些老者不會知道。他回憶起往事。

 

 

 

「…駕!駕!」

當年大軍直指壽春之日,搶在大軍之前,有一騎快速朝壽春而行。

那是他。妻子初亡,他為了扶養女兒,無意間做了偏差之事,以竊盜罪論處。正下牢待發落之際,傳來敵軍進犯消息。倉促之間,他暫時被赦免,受命騎快馬向壽春通報。

「記住,無論如何務必搶在敵軍之前,通報壽春守軍有所準備。你身上帶罪本當立即論處,今時局緊迫,特讓你帶罪立功,小則罪罰減輕,大則免罪有賞。」

「是。」

他感激涕零,隨即便策馬進發,女兒不及託付他人,便負於馬後。

馬兒奔馳著,過了許多年,女兒都長大了。又過了許多年,世事來來去去。

他終究沒有到達楚都壽春,而降於秦軍前鋒,而後成為秦官府中負責執行黥刑的下人,位職雖小,終歸也領得一份薪,也將女兒撫養長大。曾為楚治下犯人一事不再有人記得,他在秦的紀錄是清白的。

布被送往驪山途中便糾結同行的犯人叛逃山野中,不久後陳勝率先起義,天下大亂。布率眾投向番陽令吳芮,並娶吳芮之女為妻。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話原是楚人引以自豪之處,卻漸漸嚙咬著老者的心,因他背叛了楚,犯人的身份被遺忘。他也曾經想過,楚大勢已去,不會因為他個人一念之差而有任何改變,或許這樣已是最好的。

世事來來去去,秦滅了楚,又被義軍的漩渦淹沒,陳勝只是第一個犧牲掉的浪頭。布先是在項羽麾下,又改投劉邦,垓下之後乃有漢。面相之言果然應驗,在項羽麾下時布當上九江王。

然而,這樣的想法無法說服自己,老者那越來越無法原諒當時背叛了的自己的心情,化成一種複雜的情緒。而布終究沒有回來找屈柔,沒有履行當初的約定。他已娶了吳芮之女為妻。

「情郎!黥郎!你還記得嗎、還記得嗎?」

屈柔瘋狂而死,而老者受某種情感驅使,來到長沙王府。

項羽分封天下諸侯之時,布受封九江王,而他的丈人吳芮則受封衡山王。但世事來來去去,劉邦徙封布為淮南王,徙封吳芮為長沙王,如今長沙王是吳芮之子吳臣。

「老朽有事求見長沙王。」老者的聲音顫抖,但並非因為衰老的緣故。相反的,他未顯將死之態,或許是上天應給他背叛的懲罰。

「你是什麼東西?長沙王不見你這種糟老頭。」看門的守衛態度跋扈。

「你這麼傳話進去,就說往年彭越之事、前年韓信之事,長沙王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老者說著送上一串外圓內方的半兩錢,是他多年積蓄。守衛自然不解其意,但看在錢份上將話傳入。

彭越與韓信,是劉邦最早誅殺的功臣。未久,長沙王果然召老者入見。

「先生有什麼好方法嗎?」長沙王問。

「淮南王不是與王有姻親關係嗎?今淮南王叛,敗走江南。不妨以此層關係傳話給淮南王,說請淮南王來番陽,以便助其逃亡至越地。」老者的聲音依然顫抖,但長沙王不以為意。「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長沙王果然依計而行,於是淮南王布率少許親信往奔番陽,在民舍裡休息,等待長沙王派來接應的人來到。人來之時,布往前一看,接應的眾人中當前一人正是老者,也是屈柔的父親。

「真…真是好久不見了,是長沙王派你來接應我嗎?」

「是。」老者的聲音因莫名的興奮而顫抖。「長沙王怕落入彭越韓信與你的下場,因此為博取皇帝的信任,特派我來誅殺你!大家上!」

布臉色驟變,抽出身上單刀,凶猛氣勢令旁人不敢靠近。「我今天命不要了!哪個不想活的上來陪命吧!」

話語未落,老者竟直接撲向布,布手中單刀於是穿刺過老者下腹。布急忙想拔出單刀,老者雙目瞪大如銅鈴,用雙手硬抓住刀柄。

「哈哈哈…你我都是叛者,今天一同歸入黃土吧…」

其他人一擁而上,長刀從布背後刺入。

恍惚間彷彿可以聽到有人在喊:

「情郎!黥郎!你還記得嗎、還記得嗎?」

 

 

 

 ……黥布者,六(地名)人也。姓英氏。秦時為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及壯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人有聞者,共俳笑之。……

 

 ……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此字乃成之誤)王,使人紿布偽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遂滅黥布。立皇子長為淮南王。封賁赫為期思侯。諸將率多以功封者。……

 

 

──史記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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